（2012年7月21日上午 文殊阁）

明影法师：各位营员，在今天下午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将由魏德东教授为我们做《禅宗：人类宗教的最高形式》的讲座，魏教授来自中国人民大学，师从著名的佛教学者方立天先生取得哲学博士学位，现任中国人民大学国际佛学研究中心主任，同时也是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的副院长，下面就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魏教授。（掌声）。

魏德东教授：谢谢，大家请坐吧。

尊敬的净慧老和尚、各位营员，大家好。

我来这里感到很荣幸，就像回到家一样。说起来渊源甚长，我最早来这里是2000年以后。但是净慧老法师和我的老师方立天教授因缘甚深。1961年，方立天教授从北京大学毕业，分配到中国人民大学教中国哲学史，当时分给他的断代史是汉魏两晋南北朝隋唐。汉魏隋唐哲学一般说比较难讲，这是三教关系产生与形成的时期，中国哲学出现了儒释道三教，其中佛教哲学应该是个重心。方先生跟我讲，他在北京大学读了五年哲学，其中佛教只上了一个半小时的课，是冯友兰先生讲的。方先生认为这不足以支持他在大学讲佛教哲学及三教关系，于是就在北京到处找，看哪里可以学一点佛教。恰好当时在法源寺的中国佛学院，有僧人的佛学班，方先生知道之后，就去打探，经过种种努力，得以在那里旁听。

当时的中国佛学院高僧云集，名家荟萃。周叔迦老先生亲自给方老师开列了书单。当时有一批大师，像虞愚、法尊法师、正果法师等，他们在那儿授课。方老师后来说，开始他还受到怀疑，说人民大学来个老师干什么，这么年轻，是不是探子啊？但既然人民大学开了介绍信让他来听课，中国佛学院也没有什么保密的，就让他来听听看吧。听了一段时间，周叔迦先生很快就说，这个年轻人还是不错的，会思考。周叔迦先生每个礼拜都要让方老师向他汇报一次。这个时候，净慧老和尚、传印长老也都在那里读书，所以方老师和这几位长老有同学之谊。2011年，是方立天教授从教五十周年，人民大学组织了一个庆祝会，净慧老和尚、传印长老都去了，也都谈到当年在一起学习的往事。

由于这层因缘，每当我来到柏林禅寺，来到净慧老法师生活禅门下的时候，心里都很自然地涌起一种亲切感：回家了！因为这个地方与我的老师有深厚的知识渊源。

今天我讲的话题也是我今年开始反复讲的话题，“禅宗，人类宗教的最高形式”。作为一个宗教研究者，我这样说话是很忌讳的。我在香港参加第三届世界佛教论坛时也讲过这个话题，当时有个天主教的神父就站起来说，我们搞宗教不是比较谁高谁低，不是来研究谁高谁低。当时我也只能赧然一笑。不过我想，不管怎么样，我已年近半百，也到了表达自己看法的时候了。我认为，人类的宗教有不同的形式，禅宗代表了人类宗教的最高形式，是一种最伟大的形式，在未来有广阔的发展空间。

神本宗教与人本宗教

去年，英国有一个数据，关于世界宗教的人口。人类呢，现在大约是70亿人，基督宗教23亿，穆斯林大约16亿，这两个就是所谓的一神教，合计大约39亿人，这个比例是非常高的，超过了一半。印度教徒10亿，印度教是多神教。无宗教信仰者7亿，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没有宗教归属的人。然后佛教徒有5亿，华人民间信仰者5亿。所谓的华人民间信仰，我们认为主要是以道教和儒教为基础的整个中国人的信仰，这是单列一类的。另外无神论者有一亿，还有一些新兴宗教的教徒。

我现在主张把宗教分成两个大的类型，一种叫神本的宗教，一种叫人本的宗教。神本的宗教加起来我看大概有50亿人之多，就是说人类在这个地球上，大约70%的人认为神是世界的主宰。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话语霸权，一个神本的宗教话语霸权。与此同时，以佛教这个世界性宗教为代表，加上中国的儒教乃至道教，我们可以称其为人本的宗教。这种人本的宗教可能有10亿人。

在人本的宗教中，禅宗是最典型的代表。因此我说在诸多宗教当中，禅宗表达了人类宗教的最高形态。

任何一个宗教，处理的核心问题就是人和神的关系。神呢，未必就是一个外在的，在天上走、在天上存在的象人一样的东西。宗教哲学上“神”被称作“终极关怀”，也就是终极的意义。什么叫意义？我们人作为一个存在，和草木、和流浪猫有什么区别？如果我们和流浪猫没有区别，我们就应了古人的一句话叫“行尸走肉”。我们在这里非常明确地表明：我们不是行尸走肉！不是的原因是什么？就是我们人类有超越当下的价值追求。简单地说，当我们的肉体死了之后，我们还有一个生命。这个生命是什么？不同的宗教有不同的诠释。作为一个中国人，我认为最容易理解的，就是儒家讲的“名垂青史”，就是名节。前两天去世了一位很重要的宗教学者，7月4号给他开追悼会，在八宝山。人死了就死了，如果是个行尸走肉，为什么那么多人要跑到八宝山去，为什么好多人给他开追悼会，追悼什么？这就是说，他人死了，但他的影响还在，这种影响就是我们所说的意义，就是超出当下存在的意义。前几年有个电影叫《孔子》，谁看过？请举手。就是周润发主演的那个。都没看过？大家在忙什么呢？电影都不看了，那恋爱怎么谈的？都是网恋吗？（众笑。）孔子里面有个非常典型的镜头，就是周润发演的孔子说：“给个说法啊”。给个说法，就是给我们的生活找个意义。

宗教为什么存在？就是要找一个超越我们当下生命的意义。我们每个人都是有动物本能的，所谓“食色，性也”。如何才能超越这种本能，这就需要文化。文化的一种重要形式就是宗教。宗教是拿来文化你的，把我们的野性化掉，这就是宗教存在的价值，也是它的起源。

北京有个周口店，发现了“山顶洞人”，大约生活在2万年以前。周口店考古的时候，惊人地发现死人身边有很多红色的铁矿粉。如何解释？考古学家认为这就是当时的人以此希望这个人不朽。我们也看到人类远古的文化无一不在坟墓上下功夫。从原始人身边的红铁屑到金字塔再到中国的祖坟，人为什么如此重视死后的存在？这就是因为人死后还有意义，还有价值。在佛教里则有保留佛舍利的传统，叫舍利崇拜，也是要表达人在肉体生命之后的价值与意义。

人的意义，到底是神说了算还是人说了算，所有的宗教都要回答这个问题。楼宇烈教授今天早晨讲了，在西方宗教里是神说了算，但是，中国有自己的传统。中国人有自己的文化传统，在世界上可能比较另类，现在很需要我们表达出来，这就是以人为本来阐述人和宇宙的意义，我称之为人本的宗教。在儒家，有一个说法叫“神道设教”，神道是人施设出来教化众生的，不是神创造了世间，而是人创造了宗教来教化自己。这个理念和一神论非常不同。孔子认为对于神，我是尊敬的，但是，我并不真的委身于神，没有真的commitment。人对神的态度是“敬鬼神而远之”，敬而远之。

儒教，以及中国的道教、佛教后来发展出一个体系，就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神。这是人本宗教与神本宗教的一个核心差别。在基督宗教里，人跟神的关系是什么？我曾经向美国一位70多岁的天主教神父请教，他说我们不讲人能成为神，因为神是创造者，是唯一的。人的精神呢？人能不能具有圣灵？人的灵性能不能和神一样？一些非常开放的教派认为，人的灵性经过历练、修炼，具有达到神性的可能。但是绝大部分教派认为，人不可能像神那样。我参加过很多基督教的团契，无论是在中国还是美国，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很多人就说，《圣经》是上帝的启示，人是不可能完全懂的，要全懂了你就是上帝了，所以你先信，慢慢来。这种思想当然有它的说服力，而且说服了很多人，但是对于另外一些人，对于那些不弄明白为什么就不信的人，就很难有说服力。我曾经遇到一位美籍华人，跟着太太参加了10多年的教会活动，但就是产生不了信仰。在神本宗教里，人神之间有明确的界限，神永远是创造者，是唯一的。但是在中国文化里，儒释道都认为人和神都是平等的，人人都可以成为神，人既可以为尧舜，人也可以成道，人也可以成佛。

作为中国文化代表的佛教

儒释道三教都是以人为本的宗教，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今天看来，佛教可以说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是中国文化的代表。

儒教，我们说它是一个宗教，但实际上它迄今为止并没有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宗教，我指的是在中国大陆。在香港、台湾、韩国、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等地，儒家已经是独立的宗教，但在中国大陆儒教迟迟没有成为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宗教，没有宗教组织，没有传教士，也不是政府认可的宗教，一句话，儒教在今天尚不具备完整的宗教特征。道教，有道观，有道士，是宗教，但道教的组织性比较弱，至今难以发挥其应有的作用。所以，现在很多人都在讲，佛教在中国不仅仅是佛教，而且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和载体，是目前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有生命力的系统。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判断。

为什么说佛教是当今整个中国文化的载体？我可以给诸位举几个例子。首先，佛教不排斥儒教，几乎所有的佛寺都强调，要想学佛，先学做人；说到做人，就是《论语》、《孟子》、《弟子规》，这是非常常见的。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佛教，中国的佛教徒，中国的佛寺，承担了传递儒家性命的责任。

佛教与道教今天是怎样的关系呢？到了福建最为典型，我们去福建道教协会下属的道观里面，问里面做事的老妈妈，说：“阿姨，您在这里多少年啦？”她说：“我在这里二十年了。”“您在这里做什么？”“我在这里学佛。”在道观里学佛！！如果有机会，你到街上问一下那些算命的、打卦的、看相的，你说你练得是什么法门？大部分都告诉你是“学佛的”。在今天的中国，但凡与中国传统文化有关的修炼者、从业人员，绝大多数都说是学佛的。佛教代表了中国的传统。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人总爱冒充和尚。有人让我写文章，说你对假冒和尚这个问题怎么看，我说，首先这个和尚身份值得假冒，有假冒的价值。所以说佛教在今天的中国，已经成为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

佛教是中国文化的代表，今天的中国佛教应该有这样的文化自觉，也就是主动地把传承发展中国文化的责任承担起来。当然我们相信中国的道教和儒教也会有自己的健康发展，但这需要时间。首先需要培养一批人才，像明海大和尚、明影法师、明杰法师，光培养这么一批仪表堂堂、学修俱佳的“传教士”得多少年？我上个礼拜带着5个美国人，研究宗教心理学的，去看了北京的3个宗教场所。雍和宫，人山人海；天主教南堂，到那儿是中午，没什么人；后来我们去了白云观，白云观和十年前给我的印象一样，外国人比中国人多。白云观是北京第一大道观，也是中国最重要的道观之一，除了庙会的时间，基本上可以说是门可罗雀。

佛教是人本的宗教

佛教是人本的宗教，有很多表现。释迦牟尼佛是反对至上神的，反对有创世者的。婆罗门教认为，梵天创造世界，梵天造虚空，虚空造风，风造水地，水地造丘山草木，如是有世间，这就是印度的创世说。释迦牟尼佛认为，这样的说法是有“过”的，也就是有矛盾的，为什么啊？佛说，“若梵天造空及地者，彼住何处造此空及地？”就是说如果梵天创造了空间和大地的话，他在哪儿创造的？如果你是在某一个地方创造的，那你就不是宇宙创造者，因为在你创造之前已经有了。如果你在“无”中创造，那么这个“无”又是何时创造的？这个问题，不要说2500年前的婆罗门教很难回答，就是今天也仍然是一个难题。

去年夏天我们有个团队在美国做一些研究工作。当地的基督徒特别热心，把我们拉到家里，教我们《圣经》。今天去约翰家，明天去大卫家，搞得我们比在中国还忙，每天都去作客，请我们吃东西，还打乒乓球，中美人民其乐融融。像我这样的人特别善良，那大家就都很高兴，一片世界大同的样子。但是总有“坏人”，我的一个同事，也是一个校友，黑龙江大学的，特别“坏”。他懂点儿宗教哲学，就问人家，上帝什么时候创造了水？招待我们的哥们40多岁，原来是个小老板，后来把自己的产业卖了，卖了一两千万美元，然后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传教中，认为主拯救了他。但是他被黑大的这位哲学教授问愣了，因为《圣经》上只说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水什么时候造的？没有提。显然，要这种中国文化熏陶出来的教授接受并信仰基督教，是比较有难度的。

释迦牟尼佛否定创造者的存在，还运用了道德论的证明。佛说，如果像婆罗门所说，一切都是自在天之所造，自在天就相当于上帝，“我今何故修饰善业”？如果一切事物、一切行为、整个世界都是自在天造的话，我们行善干什么？佛教说诸善奉行，诸恶莫作，如果一切都是神创的话，我们忙这个干什么呢？！这个问题就很尖锐。佛因此说，“夫世界者，由众生业而得成已，何有梵天能办此事”。佛教的观点，世界是由众生的实践创造的，梵天办不了这个事情。佛的质疑还有一句，更有意思，佛说，“若一切由自在天，即应纯善何有恶耶？”这是非常有力的问难。如果世界是由上帝造的，自在天造的，那么这个世界应该是纯善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恶呢？这样的诘问发生在二战的时候，动摇了很多犹太教人：如果上帝是善的，为什么六百万犹太人会被屠杀掉，会被种族灭绝？

最近逝世的史蒂夫·乔布斯就有一个非常经典的故事。《乔布斯传》谁读过？举手我看看。嗯，有那么几只手，读的人很少。又不看孔子，又不看乔布斯，佛法怎么修？生活禅怎么生、怎么活、怎么禅？这是个问题。要像老和尚一样，“热爱生活”。你不能你学了佛法之后就不做“人事”了。你得看电影，你得看小说，你得享受生活，你不享受生活怎么能会达到禅的境界呢？乔布斯怎么放弃基督教信仰的？乔布斯是养父母带大的，他的父母有伊斯兰血统，把他生出来以后，反正，美国人喜欢代养孩子，就把他送给了一对儿基督教夫妇，标准的中产阶级。这对儿基督教夫妇经常带着他去教堂，接受宗教教育。大约十二三岁的时候，乔布斯拿着一本杂志去找牧师，说，牧师，这是上帝所造吗？什么呢？是一本地理杂志，封面照片是非洲难民，肋骨一根一根的，皮包着骨头，骨头贴着心脏，人间地狱一样，乔布斯问这也是上帝所造么？这种话题对任何牧师来说都是很难讲的，很难一两句话说清楚。牧师不想跟乔布斯费那么多时间，就顺口说了句，这根本上也是上帝所造。于是乔布斯把《圣经》一丢，不玩儿了！如果说这是上帝对人的考验的话，这个考验也太大了。于是乔布斯放弃了基督教学习，不去教堂了。后来他开始寻找别的文化，最终皈依到禅宗。

乔布斯后来做了个产品叫iPhone。现在快到iPhone5了。用iPhone的人举手我再看看，哪些人在用iPhone？为什么都没有？iPhone典型体现了禅的精神啊。第一，iPhone是白色的，彻底颠覆了传统电脑都是黑色的传统，感觉灵秀多了；第二它很灵巧，很圆润的，具有东方情调；第三个最重要，它是直指人心的，不用很多指令就能进入，图标直观地放在屏幕上。这个产品有禅的精神在里面。乔布斯我们也很难讲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他就是受到东方文化的影响，特别是禅文化的影响。而他小的时候为何放弃了基督教信仰，原因就在于：如果万物都是上帝造的，为什么世间有这么多恶？为什么世界不是纯善？释迦牟尼佛在2500年前提的问题，2500年后乔布斯的牧师都没有回答好。

释迦牟尼也讲人和佛的关系，佛和人本质上是一样的。佛是什么？大概有这么几种说法，第一，佛是有智慧的自然人。佛经上说佛是自然人，请不要把佛弄神化了，你见了佛是可以磕头的，但你要知道，佛也是人，你对佛的礼拜、崇敬、布施、尊敬、只是启发你自己的觉悟，收摄你自己的妄心、骄傲之心、傲慢之心，让自己谦卑下来、平和下来，然后让自己内在的佛性呈现出来，仅此无他。佛是怎样的自然人？佛“以一切种智，知一切自相差别”，就是以大智慧知道一切事物的相同与差别。法性有两种，一者总相，二者别相。总相我们可以称之为一般、普遍性，别相称之为特殊、个别性。什么是佛？佛就是这些全知道。佛有智慧，把总相和别相全知道了，一般人达不到。简言之，佛是一个有知识有智慧的自然人。

第二，佛是有道德的人。佛为善人，善中之善。为什么？佛自得大利，以利他人，自利利人，故名善人。佛不过是自利利他而已，是一个有道德的人。《大智度论》讲佛是假名和合，从诸善法，和合假名为佛。我们都知道，佛是Buddha，觉悟的意思。觉悟有两个，一个是自觉，一个是觉他，我们夏令营的口号也叫“觉悟人生、奉献人生”。

第三，佛是修行而成的。佛不是天成，佛典中说，“诸佛世尊皆从如实修行而来”，不修行成不了佛。“悉为利益安乐众生，护其善法随顺众生”，佛就是保护众生，利益众生来的，这就是佛的修行。

与神本论的宗教比较，佛是一个有智慧、有道德、觉悟了的修行的自然人。如此而已。你不能把佛神化，也不能把他神秘化，也不要把他偶像化。你尊敬佛，是要启发你自己，觉悟你自己。

禅宗的人本性

印度的大乘佛教，很喜欢塑像，中国佛教也有无数的佛像。大乘佛教实际上存在着一种倾向，有时候走得有点儿远，就难免背离佛教的根本精神，这就是偶像崇拜。为什么要有崇拜？根本上是启发自性的觉悟。很多时候大众是不清晰的，就有旁人把佛教当成迷信，认为佛教徒是一群愚夫愚妇，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求孙子，明天求长寿，想要什么就找佛求，与佛做买卖。

中国佛教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性的转折，就是禅宗的出现，惠能大师的出现。惠能大师在《六祖坛经》里被称为岭南有佛，他就是佛。大家去过广东韶关的南华寺吗？去过的举手我看看。哦，又是非常少。南华寺有惠能的真身，惠能是公元713年圆寂的，哎，到了一个纪念的日子了，一个整数，1300周年。1300年的时间他的肉身在这里，不是木头也不是泥巴，是他的肉和他的骨头不腐。广东韶关，很热的地方，比这里闷热，他却能不朽。谁能成佛？咱们这里三四百人，到时候都试试，一千多年后还守着柏林禅寺，就成佛了。

惠能大师有个讲课笔记，一万多字，被记下了，这就是《六祖坛经》，现在保存着好多版本。现在PPT放的是2009年的旅顺本，最新发现的一个版本。就这一万多字改变了整个中国佛教的走向。在我看来，惠能大师使中国佛教回归了佛陀的本怀，直接回归了佛的精神，绕过了在佛之后一千年的时间里，出现的一些眼花缭乱的东西。惠能大师为什么能够直归佛陀本怀？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继承了中国固有文化根本精神，也就是人本与理性的精神。惠能因此能“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我们看禅宗如何讲人与佛的关系。我们刚才讲过，佛是什么？禅宗讲，不悟，佛即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一刹那，悟了，当下满屋子都是佛，三百尊佛在这里；不悟，就是三百个众生。前念迷，是凡夫；后念悟，是佛。成佛的核心是什么？心性觉悟，自己觉悟了就是佛。要用心，在心上下功夫。

成佛有谁来帮你呢？是不是要上帝才能拯救我们呢？由己不由人！佛教这个宗教，说到底，自作自受，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找借口。世界上哪有便宜好占呢？都是自力更生，用自己的力量开辟生命的境界，这是禅宗的根本精神。

如何才能成佛？坐禅在全世界都很流行。在西方，禅修相当于精神体操，不一定要信佛才练。就好比打太极拳，根本不知道“道教”这两个字，依然可以打太极拳锻炼身体。你也不需要知道佛教，就可以修禅。当然，你想把太极拳打得出神入化，你想把禅修到很高的层次，还是必须要了解道教和佛教的。但在一般意义上，你可以摆脱宗教背景，将禅修看作为一个大众化的宗教产品。坐禅，很流行也很重要，可以安定身心，可以提高我们人生的品质，改变我们的心理状况。但是不是只有坐禅才能成佛？不然。大家都知道马祖道一和怀让大师的故事，叫做磨石做镜。石头怎么能磨成镜子？磨石不能做镜，坐禅岂能成佛？怎么才能成佛？生活禅才能成佛！郁郁黄花，担柴运水，都可以成佛。当然，坐禅也可以成佛。坐禅，与担柴运水行住坐卧是平等的，都是生活的一个部分，都可以成为成佛的一个途径。不必执着，一旦执着，就成不了佛。

在禅宗典籍里，有时候对佛是很不客气的。有人问，佛是什么？答曰佛是老骚狐。佛是什么？佛是狗屎橛。这都是祖师爷说的。一般人很难想象，我们初学佛的人也会觉得很荒唐。所有的这些都是要告诉我们，佛也是不可执著的。学佛，根本上是自己的觉悟，不可把佛作为一个外在的对象去执著，去崇拜，如果那样的话你会与佛越来越远。

禅宗就是在最关键的地方给你当头棒喝，让你知道，不要执著，执著就成不了佛。在宇宙之间，众生是最根本的力量。众生的身口意三业，是决定这个世界、创造这个世界的根本力量，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天地之间人为贵，禅宗是强调人的价值的。人最后的觉悟只能靠自己，只能自己解放自己，自己觉悟自己，这也就是我所说的人本的宗教。

佛教是理性的宗教

佛教还是个理性的宗教。什么叫理性？就是讲道理。如果我们来自中国的乡村，无论多么偏僻，表面上多么没有文化，你都会经常听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是我小的时候记忆非常深的一句话。就是要讲理，如果不讲理，叫伤天理，伤害了天理是最不得了的事情。中国人作为一个族群，有五千年文明的熏陶，讲究天地之间是有理的，人间也是有理的，有了这个理就可以走遍天下。

我们看看佛教怎么讲理。几乎所有的宗教典籍，都会看到“神说”。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但是，当我们打开佛经，打开《阿含经》，你会看到“佛说”么？你打开《金刚经》，有佛说吗？从来都没见过！见过的都是“如是我闻”，“我闻如是”。什么叫“如是我闻”？“我听佛这么说”。这是最符合科学精神的。举一个例子，2001年冬天，我和方老师，还有两个师兄，我们师徒四人加上三个法师一起去台湾。有机会到花莲拜会印顺导师，老人家年纪很大了，又是南方口音，交流起来模模糊糊的。总体上我们就是恭维老法师，让老人家高兴。有人说，老人家身体好啊，祝您长命百岁；有人说，您的书，您的《佛法概论》，您的《印度佛教思想史》，都是我们大陆的教材，中国佛学院都用这个。大约15分钟，我们就出来了。中午吃完饭坐上火车，没事，我突然发起个建议，说，咱们把今天拜会印顺导师的过程回忆一下，搞个结集，发表篇短文，与大家分享。我原本想这个事情很简单，五分钟就可以做完，但最后却成了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工作。一共6个人，6个说法，而且有的说法完全不同。有人的回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的记忆，有人说全是你自己的想象。在那一刻我才理解，什么叫“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每个人听人家的话都是根据自己的阿赖耶种子去听的，听话听音啊，每个人听到的、表述出来的都是不同的。因此，我们只能说，“我听佛这么说”，而没有弟子敢说“佛这么说”。在这个地球上，还有任何一个宗教像佛教这样具有理性精神，也可以说科学精神，实事求是的精神吗？

佛教虽然有无数个宗派，我们称之为内在的多元性，但佛教宗派之间没有发生过宗派战争。为什么？可能有很多原因，但根本上说，不同佛弟子之间的差异，不过是你对佛的教导的理解的分歧，而没有人敢说佛就是这么说的，你那么说，就是邪教，我就要消灭你。我听佛这么说的，和你听得不太一样，这个冲突的力度就大大地降低了。

当然我们知道，佛教的根本世界观是缘起论，所有的事物是因缘和合而起的。人类有无数的世界观，有唯物论，有唯心论，神创论等等。很多大自然科学家，如爱因斯坦等，对佛教抱有特殊的肯定。爱因斯坦说，如果世界上有什么宗教能够符合现代科学的标准的话，那只有佛教。一个人可以不信仰佛教，但很难否定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由条件构成的。这就是理性，是普世的。

释迦牟尼佛是反对求神祭拜的。他说，“祭神以求福，从后观其报，四分未望一，不如礼贤者。”你去求神求回报，连四分之一也求不到，没事你不如找个好老师聊一聊。“若人寿百岁，勤事天下神；象马用祭祀，不如行一慈。”有人活一百岁，很勤奋、很勤勉的礼敬所有的神，用象和马做祭祀，大牲口祭祀，花很多钱，但这不如行一慈，不如给要饭的一个馒头。“若不从天人，希望求侥幸，亦不祷词神，是为最吉祥。”你不求天，也不侍奉天上的众生，你不心求侥幸，也不随便祭祀，这是最吉祥的。“或多自归，山川树神，庙立图像，祭祀求福，自归如是，非吉非上，彼不能来，度我众苦。”这是说也不要崇拜自然神。北京西郊有所谓四大灵仙——狐狸、蛇、刺猬，还有黄鼠狼，这四个仙物，村民都是要祭拜的，要上供的。当然还有树神，还有山神。京西门头沟一带有煤矿，有煤窑，于是就有了窑神。进煤矿之前拜窑神，要不然你进去之后可能出不来。不过，释迦牟尼佛告诉我们，山川树神是没用的，他们不能来度众苦，崇拜他们也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

释迦牟尼佛还反对星象学，反对看星座。现在很多小朋友对于星座都特别懂，特别熟悉。佛说，“数星思惟，不能自救亦不救他。何以故？唯数业星能救自他。”数星就是看星座，今天哪个星座好，哪个星座不好。（问营员）天蝎座的星座好么？有懂的么？不好还是好？（众答：好。）谁是天蝎座？举下手，有几个？（台下有营员举手）咱们都是天蝎的。天蝎座很好，但是数星思维既不能自救也不能救他，为什么？只有数业力这颗星才是最重要的，才能自救救他。人的命运决定于你的业力，要数你的身口意三业，今天做了多少善业，做了多少恶业，诸善奉行，诸恶莫作，才会有福报。

为什么数星象不行？佛说，“若以时节星宿因缘，受苦乐者，天下多有同时同宿！云何复有一人受苦一人受乐，一人是男一人是女。”意思是说，如果天蝎座的人，命都是一样的，那为什么我是男的，那个天蝎座的是女的？为什么你是高富帅，而我是穷屌丝？同一个星座的人无数，为什么大家的命运都不一样呢！因为每个人所做的业不同，福报就不同，而不是因为什么星宿。还有占卜，佛陀也是反对的。“当正尔心。福自归身。慎无卜问。为邪所牵。”这句话出自《佛说坚意经》，当正尔心，就是要端正自己的心，正心诚意之后，福自归身，你的心正了，福自然来。你看净慧老和尚，20多年前跑到这儿来，啥也没有，就有一座塔，还很旧，还有几棵树。老和尚说我要盖房子，“哗”一大片房子出来了；“我要盖万佛楼”，哗，万佛楼出来了，诸佛菩萨从地涌出，一两百名大和尚在这住着。老人家为什么能无中生有变出这么多东西？为什么在北京，我们连三十平米的房子都买不起？因为老和尚心正。我们买房为自己，老和尚为众生，结果就大不一样。“当正尔心，福自归身”，所以我们看到老和尚给大家盖了很多房子，老人家自己住的怀云楼也不错啊。哈哈。要明白“慎无卜问，为邪所牵”，不要没事就算卦，被邪力牵引，那是不成的。

禅宗的理性

禅宗是最为理性的宗教。有人问惠能大师什么是西方极乐世界，“弟子常见僧俗念阿弥陀佛，愿生西方，请和尚说，得生彼否？愿为破疑。”这个问题今天仍然很有现实意义。惠能大师的回答是：“随其心净即佛土净”，心里干净国土就干净了，“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就是说，我们中国人有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念佛去哪？不会撞车么？“凡愚不了自性，不识身中净土，愿东愿西。”凡愚的人认识不了自己的本性，不知道此身就是净土，不知道心中就有净土，一会儿东，一会西的，“悟人在处一般”，觉悟的人在哪儿都一样，处处都是净土。我们现在的文殊阁就是净土。对于觉悟的人来说，“随所住处恒安乐”，你住寮房，寮房就是净土；你在哪里，那里就是净土。“使君心地但无不善，西方去此不遥；若怀不善之心，念佛往生难到。”心地善良，离西方极乐世界也就不远了；总想着做坏事，到柏林禅寺来还总想着杂七杂八的事儿，那就跟极乐世界没关系。

有人叫惠能一板，说，您讲得很好听，什么心净土净的，您把西方极乐世界拿到这里看看？惠能说：你想看看么？很想看？好吧：“长行十善，天堂便至。除人我，须弥倒；去邪心，海水竭；烦恼无，泼浪灭；毒害忘，鱼龙绝。”你们把自己的邪心、烦恼、毒害去掉，常行十善，当下就是西方极乐世界，当下便是天堂。你天天挨饿，象当年乔布斯看到的杂志上的那些非洲哥们，不就是饿鬼吗？你不用为了证明有饿鬼道就做很多恶事，变成饿鬼。你三天不吃饭就是饿鬼。同样，你天天在宿舍里跟人家打架，那宿舍就是地狱。很多同学在宿舍里关系搞不好，不想回宿舍，那宿舍就是你的人间地狱。如果不讲文明，没有自律，一切都放纵本能，那就跟禽兽一样，就是畜生道。我们常见到街上有人大声吵架，那就是他的动物习性还没变好，当下就还是一个动物。相反，你每天听闻佛法，和净慧老和尚在一起，和明影法师在一起，经常来柏林寺待一待，基本上就是在极乐世界里了，很舒服很有福报。

如何理解布施？梁武帝在南京，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设斋无数，有何功德？禅宗的祖师爷菩提达摩说没有功德！捐再多的钱也没有功德。为什么没有功德？“武帝心邪，不知正法，造寺度僧，布施设斋，名为求福，不可将福便为功德。”求你自己的福报毫无功德。再举个黑龙江的例子，黑龙江有个女领导干部，贪污了很多钱，被抓的时候感叹：哎呀，佛菩萨，你怎么这样不灵，我捐了你这么多钱给你也不保佑我？她是捐了佛寺很多钱，但如果佛菩萨保佑你腐败，那还是佛菩萨吗？你一旦求自己的福报，就毫无功德，捐多少钱都没用。功德是什么？“功德在法身中”，也就是在真理中。追求真理，追求觉悟人生奉献人生，才有功德。

有人问惠能大师，若欲修行，是不是在家也可以？大师说，“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家能行，如东方人心善，在寺不修，如西方人心恶。但心清净，即是自性西方。”这就是出家与在家的关系，惠能大师说得很清楚，在家出家都可以成佛。当然按照《大智度论》的说法，出家可以速疾成佛道，童真出家，成佛可以更快。现在我们这里有3位师父，您们成佛走的是高速公路，我们走的是小路，但都可以到柏林禅寺，都可以成佛。

如何理解佛经？经很多啊。我们柏林寺的关房里，就有很多佛经啊。这么多经读得过来吗？有一副非常著名的画，宋朝的梁楷画的，叫《六祖撕经图》，六祖好像不认字，伟大的惠能大师不认字，没事就撕佛经，这是怎么回事？当然这是一个隐喻，惠能大师主张“不立文字”，不要被文字所束缚。和大家分享一个方（立天）老师给我讲的故事。方老师说他本来也不认识少林寺的永信方丈，有一年在少林寺开会，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方丈很客气，说，方老啊，一直读您的书，久仰之类。方老师也很沉着，随着说些客气话；方老师突然加重语气对我说，“后来永信方丈的一句话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他说，方教授，我们禅宗‘教外别传，不立文字’这8个字就把印度佛教送回老家去了。”方老师感叹说，这个僧人不简单，对禅宗的认识是很深刻的。

什么叫“教外别传”？就是在佛教传统的大乘小乘各个宗派之外，禅宗树立单独的一个传承，而且是佛陀拈花微笑秘密传承下来的。你说我在《印度佛教史》里没听说有个禅宗啊，没听说有个《坛经》啊，你们是从哪来的？辽代的时候，还曾经把《六祖坛经》当作邪教文本予以焚毁。因为《坛经》颠覆了很多民间信仰的东西、敷衍在佛教身上的东西。《坛经》的很多观点都是革命性的，许多人都不理解，把它当邪经来看待。那么你怎么应对这些质疑？“教外别传”是一个很重要的论据，就是说，我的这些观点是直承释迦牟尼佛的教导的，是在通常的教派传承之外的单独的法脉系统，您以前没听说过没关系，现在我来告诉您。

惠能大师文化不高，他是樵夫出身，但他悟性超高，与佛智相同，体悟到了最终的真理。惠能大师说不立文字，就是不被文字所束缚，而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我单刀直入，一刀砍下去，就见真佛性。他的弟子慧海法师说，“如鹦鹉只学人言，不得人意。经传佛意，不得佛意而但诵经，是学语人，所以不许。”禅宗强调的是理性，理解第一。如果你不理解佛说的意义，你只是鹦鹉学舌的话，那经不念也罢，这就是禅宗。够狠吧？！因此我们说，禅宗是一个彻底摆脱了盲目崇拜的宗教，是一个纯粹理性的宗教。

人类宗教的未来

文艺复兴之后，整个世界都出现了对神学的反思，这就是西方的人本主义的思潮。德国哲学家康德设计了一个纯粹理性的上帝，他说不是上帝创造了世界，反而上帝是人需求的结果；人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上帝，就塑造一个什么样的上帝，就信仰一个什么样的上帝。基于人的需求的上帝是一个纯粹理性的上帝，纯粹道德的上帝；你要得到这个上帝的喜爱，取悦于这个上帝，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行善，就是过道德的生活。

康德认为他所设想的这种宗教是纯粹理性的，这种宗教只存在于哲学家的想象之中，而不是历史性的信仰，不可能有现实的存在。因为这是摆脱一切外在束缚的完全人本的宗教。我的评论是，生活在十八世纪德国的康德，接触到历史性的宗教主要形式应该是基督教和犹太教，在那里，将上帝看成是人的设定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我们可以告诉康德，他所期待而又不敢相信的人类能够实现的纯粹理性宗教在东方有着具体的一脉相传的绵延不绝的历史性的存在，这就是中国禅宗！中国的禅宗否定了一切偶像崇拜，把人类达到最高境界的唯一希望立足于道德行为上，是最人本的理性的宗教。

从公元七世界开始，中国的禅宗就开始实践康德式的纯粹理性宗教。在一千四百年的时间里，禅宗先是成为中国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继而成为东亚文化的代表，这就是今天所谓的禅文化。进入二十世纪，禅宗又涉足欧美，成为西方当代思想的源头活水。以乔布斯为例，乔布斯代表了当今最先进的西方人，他在充分吸纳禅宗思想的基础上，把人类文明带到了新的高度，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样态。

从根本上说，禅宗发挥了宗教教化众生的根本功用，他是可以教化众生的，但是他避免了宗教贬低人的价值，盲目崇拜外力的可能弊端。很多宗教都要把人的地位贬低，例如说我们是有原罪的，我们永远是神的仆人，以此维系道德的基础；禅宗避免了这一弊端，把人定位到最高，同时又保持了教化的功能，了不起！

在思想上，禅宗更象是哲学，具有彻底的批判性的品格。但哲学不是宗教，哲学以知识体系的形式存在，不曾具有绵延相传的教化大众的组织体系。禅宗，在坚持批判性的理性的同时，又能以宗教的形式相续不绝，传法于世。可以说集合了宗教与哲学两者的优长，避免了两者的缺陷。

禅宗在思想上是批判性、解构性的，在形态上又具有完整的组织性。如何在批判的同时维系自己？彻底的理性精神为什么不曾燃烧掉自身？这是禅宗成功的奥秘。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禅宗的传法系统。将来有机会老和尚的传法仪式或许可以开放给大家看一看，电视直播。一张法脉图，两三米长，从释迦牟尼佛一直到明杰法师，四五十辈，代代相传。这其实是学习了中国的宗法制度，将中国传统的血缘为基础的家族制度移植到了信仰上，发展为以服膺禅宗真理为基础的法脉制度。用传法制度作为组织依托，同时又弘扬了佛教的批判精神、理性精神、人文精神，兼取众长，因此我想说禅宗是迄今为止人类存在的最高形态的宗教。禅宗代表了人类宗教的未来。

最后，我想以老和尚的话来结束我对禅宗的理解，禅宗是什么?就是热爱生活！不热爱生活的人，理解不了禅。我建议大家一起来念这四句话作为今天课程的结束。

（全场齐诵）“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寻兔角。”

谢谢大家！

营员：感谢魏老师的开示，如何理解佛也是人这个观点？

魏德东：好，谢谢。从理论上来讲人有成佛的可能性，也就是所谓的佛性。至于愿不愿意把佛理解为一个人，我刚才讲的佛的那四点特性都是佛典中说的，是经典中的一些说法。其他经典中可能会有不同的表述，我觉得理解可以是多元的，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与表述。但是人具有成佛的可能性这点是没有问题的。

营员：佛教有没有宇宙第一推动力的说法？佛教如何理解宇宙的开始与结束？

魏德东：谢谢！没有，在佛教里面没有第一本源或者第一推动力。佛教的宇宙观是无始无终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因为有了开始必有开始之前。这基本是很东方人的思维方式。

营员：老师，您好！我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啊，您刚才说禅宗是人的宗教，您怎么看无神论呢？

魏德东：全人类七十亿人，信无神论的有一亿。如果把神理解为终极存在和人类生存的终极意义的话，无神论就是很难理解的体系。人类就是这样一个物种，或者说我们就是这么一种存在模式，长着脑袋两个脚走在大地上，从产生开始，就有这样一种追求——超越他当下的生命，追求一个更久远的意义。或者回到上帝的怀抱，或者自己觉悟成佛，或者像儒家那样，在自己的子孙中延续自己的文化生命。人是有终极关怀的，在这个意义上，很难说是无神的。

营员：那怎么还有无神论？

魏德东：无神论，我想可以分几个层次来讨论。如果只是说没有一个创造神，那这种无神论是存在的。佛教也是，对吧？！如果没有创造神的话，佛教也是无神论。但在佛寺里，我们又会看到很多很多的佛像，发挥着教化众生的功能，在这个意义上，佛教又是不反对有神的，佛教中的神，是更高价值的代表，是用来启发众生、教育众生的。彻底的无神论者，在整个人类中的比例都是很低的。

营员：魏老师，您好，如何理解禅宗是人类宗教的最高形态？

魏德东：把宗教分出高下可能是错误的。我只是要说，一般情况下，在宗教面前，人作为一个存在，其价值是被贬低的，最典型的说法就是有原罪，在妈妈肚子里就有了。罪从何来？我们人类活一天就要带着这个罪，所以在基督教的新兴教派里面，一个非常重要的思路就是给你洗掉原罪。比如统一教，按照文鲜明牧师的方法，根据神的旨意点鸳鸯谱，回去之后结婚，生的孩子就没有原罪了。作为人，我们能不能建立一种文化，把自己的价值放在最高的地方，把人的尊严放在最高的位置，同时又能与宇宙建立和谐的关系？实际上就是这么一个问题。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禅宗解决得最好。当然，这可能是有争议的说法。谢谢您。

明杰法师：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结束这一次的讲座。我认识魏老师应该有13年的时间了。1999年进入中国佛学院读书的时候，魏德东教授曾经到佛学院为我们讲授《印度佛教史》。后来因为魏老师的研究方向转向宗教社会学领域，所以他开始关注柏林禅寺和柏林禅寺的生活禅夏令营，于是我们的联系便慢慢地多了起来。他在04年左右，曾经几次来到柏林寺近距离的观察，对生活禅夏令营的过程进行了研究。从讲座本身而言，我想今天下午的讲座应该是非常成功的。在座的每一位一直都在随着魏老师的思路在听讲座，没有人在打瞌睡。在我所经历的讲座之中，每一个老师的讲座都有他的风格。比如说上午楼先生的讲座，如同我所说的，他是一位长者，他的讲座像小溪流水一样娓娓道来，而魏教授所用的语言是比较有冲击力的。当然每个人的观点可能不完全一致，对一个问题的理解每个人也有各自的想法，魏老师的题目“禅宗—人类宗教的最高形态”，可能在座各位营员会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在我看来，魏老师讲座之中大量引用了佛教经典的经文，其中涉及的问题，应该是能够帮助我们去正确地理解什么是佛教，或者说，当我们去学习佛教的时候，不可避免要涉及到的几个问题。当然魏老师的观点，我想用他在讲课之中经常提到的，佛教是理性的宗教，正因为如此，我想魏老师并不会强求每个人都接受他的观点。所以说，本着从理性的出发，我们每个人从经典出发，就像上午楼老师所讲的，以戒为师，以法为依，这才是最重要的。

好，我们再次感谢魏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