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照无边的诗禅生涯

(2013年7月26日上午 柏林禅寺文殊阁)


明海大和尚 游祥洲教授

明海大和尚:今天上午是第二十届生活禅夏令营的最后一次讲座,之后我们就进行闭营式。本届生活禅夏令营就像是一场盛大的法宴,与会的嘉宾都非同寻常。有一位老师还没有机会跟大家介绍,他也是经常来夏令营的授课老师之一——游祥洲教授,他是一位老居士,很小的时候就皈依在广钦老和尚座下。(台湾以前有一位水果和尚,他不吃饭,只吃水果,后来九十多岁去世,那是游教授小时候的皈依师。)长大后他自己求学学的是哲学,然后参访了台湾许多的高僧大德,他有一段很长时间在佛光山的佛学院教书,近几年也在佛光大学、慈济大学教书。游教授在佛学方面有很深的造诣,也在大陆的多座寺院授过课,像厦门南普陀寺,他20年前就曾经为那里的佛学院讲授过《大智度论》,所以他是一位饱参饱学的老居士。我们利用今天上午的时间请他在这里跟大家见面,原来的课程安排是我来讲我们老和尚的一生,后来我想了一下,觉得这个题目可以在和游教授的对谈中不断地把它显发出来,而且用这种方式也许我的压力还稍微轻一点,因为有一位老居士在旁边护法嘛,不会讲偏。所以现在请你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两位来讲吧。(众鼓掌)


明海大和尚:游老师,在我的心目中我的师父净慧老和尚他是一位很纯粹的禅师。禅,我们知道,它是很重视传承的。这几天各位营员也都知道了很多关于禅的词:祖师禅,如来禅,还有达摩祖师等等。前天我们在石家庄看了黄梅戏《传灯》,在那里面有三位禅宗祖师:四祖、五祖、六祖,现在通常认为中国佛教是在公元前两年也就是西汉末年最初传到中国,达摩祖师是在南北朝时代到中国来传播禅法的。现在可否请您给我们简单地介绍一下达摩祖师到中国来所开启的这个禅法的简单历史?


游祥洲教授:谢谢大和尚以此给我出的考题。我是半小时之前才得到通知,要陪大和尚座谈,这份考卷我完全没有准备,我想就平常的熏习和个人的一些实际体验简单地来跟大家分享,反正师父在这里,我要讲得不够、讲的不对都由师父来做整理补充。


我觉得禅宗在中国的建立有两个很重要的背景,第一个重要的背景是我们每次谈到禅宗,就会听到四个字“教外别传”。为什么禅宗叫“教外别传”呢?师父刚刚也提到传承,从释迦牟尼佛开始,这样一脉相承的两千六百年当中,到底佛的法是怎么传下来的?我们看到,佛教的传承是有经典依据的,也就是有所谓“经教”,从历史上来讲,佛教是从释迦牟尼佛开始,结集了很多的经典,这就是所谓“经教”,是佛的教法里最重要的依据。而禅宗的开始是很特别的,为什么叫“教外别传”?在一次法会中,释迦牟尼佛拈着一朵白色的莲花,在众多的弟子当中,迦叶尊者在旁边微笑。这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最特殊的宗教经验——在微笑当中一个新的佛教的宗派就开始了!所以你们下次微笑的时候要特别地用心,因为微笑里面可能有无限的生命的契机,无限的生命的智慧可能就在那一笑之间传达了。你看我们大和尚,我最欣赏大和尚的就是他的微笑,他的微笑是如此的清净,其中传达的是追求生命的一种清净内涵的讯息。所以我觉得里面的spirit(精神)是非常珍贵的。我们要晓得,如果你注意一下大和尚的笑,可能禅宗的一个脉就传下来了。所以“教外别传”是不立文字,不是用文字去传的法,而是用心。为什么?你看我们大和尚,知道大和尚有一个意思要传达,我们就会微笑一下,这一笑之下,你就接到了那个法,因为这个笑代表以心传心。这个法就是从释迦牟尼佛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传到达摩祖师,然后又来到了中国,因为他觉得禅跟中土有缘。来到中国以后,达摩大师其实也留下了很重要的典籍,我们这一代的人比历史上的1900年前的人要有福气,因为达摩祖师传下来的这个法古人还不见得看得到,可是我们现在因为在敦煌发现了抄本,所以达摩祖师留下来的法本,《四行论》啊等等很重要的遗著,我们都看到了。讲到达摩祖师留下来的法本,尤其是我们今天谈禅宗的传承,特别要注意的,第一个叫作藉教悟宗,虽然它是不立文字的,是教外别传的,但是要学习禅宗真正精神的内涵,要藉教悟宗,这个教就是经教,特别是《楞伽经》、《金刚经》等这些经典。明尧老师承净慧老和尚之命编了一本《禅宗六代祖师传燈法本》,所以同学们将来要深入禅宗、深入老和尚的这个法门,一定要读这些经、读祖师的语录。另外一点,我觉得说到藉教悟宗,是要借着经教来认识禅宗真正的心法。这个法的传承是以心印心,但是要入门一定要通过经教的学习。


第二点我觉得达摩祖师所传的法有一个很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戒禅一如。禅是离不开戒的,戒跟禅是一体的。为什么?因为戒的功能是约束我们外在的行为——身口二业,禅是约束我们内在的心里的活动。我们人类生命是身口意三个部分,所以身口的部分由戒来处理、来自我规范,心的部分由禅来自我规范。前天在石家庄“生活禅二十周年纪念大会”上我们听到北京大学哲学系的楼宇烈教授讲了一段很精彩的话,他讲到佛教根本的东西还是要自律,戒跟禅都是我们自律很具体的方法。禅宗发展到后来的时候,有一些很末流的说法,觉得我们学禅的人是不需要守戒的,要逃避这个戒法,这个就是颠倒。所以我觉得达摩祖师传下来的法一个是藉教悟宗,一个戒禅一如。要深入禅宗内涵这两点是需要我们深入去体会的。


达摩祖师之后,禅宗就传到了二祖三祖到了四祖,二祖三祖的时候,禅宗在中国还都是行脚僧,就是哪个地方给挂单就在那个地方挂单用功。禅宗真正在中国发展成为丛林,是从四祖大师开始的。也就是说禅宗到中国来,建立了它的一个规模,是从四祖大师开始的。就像前天我们看到的《传灯》那个戏里面,道信大师建丛林。所以像我们今天这样大的一个道场也叫作丛林。当年净慧老和尚为了要安僧办道就建立丛林,所以我们大家今天来参加夏令营,有一个地方一起来学习。这点是禅宗传到四祖大师后很重要的一个举措。四祖大师修的法门叫一行三昧,从四祖大师传到弘忍大师,再从弘忍大师传到六祖,禅宗在中国就全面开展起来了。我们看到的《传灯》那个戏,净慧老和尚他亲自修订剧本,这个剧本其实是很了不起的,因为它帮中国禅宗的历史发展做了很多平反、平正的工作,比如历史上通常会对神秀大师采取一种比较贬抑的态度,但在这个戏里面净慧老和尚还给神秀大师一个非常公平的历史地位。这个戏希望你们有机会要多看几次,可能一不小心就会开悟。(众笑,鼓掌)


明海大和尚:这样看来四祖大师是禅宗发展史上一个转折性的人物,因为到四祖大师的时候,禅宗的这个教法才开始有自己相对独立的空间,有自己生活、修行的形态。我们都知道在《传灯》里面最后是六祖慧能大师,在六祖大师之后,中国的禅分成了五家宗派,叫一花开五叶。游老师,您可否给我们介绍一下六祖慧能大师?我觉得他在禅宗发展的历史上也是一个转折性的人物。那么在禅宗历史法脉的延续中他这种转折性意义在哪里呢?


游祥洲教授:我想这个题目其实大和尚自己讲是更好,我尝试着就我所知来说明,因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六祖大师是第一个把从印度传过来的佛教完成中国化任务的人,也就是说,他把我们老祖宗(中华民族)的性格加了进来,这点我觉得六祖大师的贡献特别大,在《六祖坛经》里面有很多的开示。诸位看《传灯》这个戏,(游老师转头向着海和尚)师父,我觉得这个戏还要编续集,因为这个戏只到六祖,可是六祖之后的禅法还有很多精彩的东西,我觉得要继续编。我记得那天看完戏之后我旁边坐了两位年纪比较大的人,可能也没有什么学术背景,他们说:哎呀,我们看这个戏才懂得什么叫做禅宗。就是说透过这个戏剧,很容易理解。我们很难想象二十一世纪还能排出这么好的戏,那么好的音乐,不单是说黄梅剧的优点表现出来,唱腔好听,而且把京剧的很多优点也都融摄进来,包括很多现代的戏剧手法,真是第一流的戏。尤其是戏编得好还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戏能真正如实地传递禅宗的讯息。


六祖大师在他的禅法里面把禅宗的顿门彰显出来,所以禅宗的这个顿、直截了当的这个顿——顿悟成佛,在《坛经》里面发挥得淋漓尽致。六祖大师的这个法门,所谓“无住、无相、无念”,这三个法门我们在生活中可以用功。但是我觉得对同学们来讲,你现在学这三个法门,一下要进来,可能还要多一点准备功夫。我建议你先读我们明海大和尚的《禅心三无》,这样转进来可能就比较容易了,就好像我们不能一下子从一楼跳到二楼三楼,但是有阶梯上来就比较容易了。


这次来我看到大和尚的《禅心三无》,里面讲到学禅要先做到:第一个无忧,第二个无悔,第三个无怨。我看了这三点的开示,觉得非常适用,因为我们生活中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对过去后悔,对未来担忧,然后在生活中怨天尤人。(大和尚接收手机信息。)这就是现代的禅师承担的特殊任务,即使在法堂讲座之上也随时接受众生求救的讯息。(众鼓掌)如果在这里我们去谈六祖大师的话,有点太丰富了,我觉得同学们要从平易处入手,所以师父的这本《禅心三无》,你们回去后要好好看。我觉得参加这个夏令营,只是给你打开门,古人讲及门弟子跟入室弟子是不一样的,及门弟子只是到了门前了,想入室是还要下功夫的。老和尚很慈悲,举办夏令营帮大家开了门,所以你们都是及门弟子,就是已经到门前了,但夏令营结束以后你是不是要入室?是不是能入室?你是不是已经真正成为师父以心传心的弟子呢?如果到了门前,没有真正进来,那真是太可惜了。师父,我这样回答可以吗?(众鼓掌)


明海大和尚:我很同意游老师刚才对于六祖慧能大师禅法的一个点评。它是顿,彰显了禅法的顿。在前天《传灯》这个戏里面,我们看到在评价神秀大师的时候,那个唱词应该就是我们和尚的亲笔。因为他生前也多次跟我们讲到他对《六祖坛经》里面神秀和慧能大师偈子的一个看法,他认为这两个偈子不能分开,是一个整体,有“时时勤拂拭”,末后发现拂无所拂,拂来拂去末后才“本来无一物”。如果没有“时时勤拂拭”,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不会到达“本来无一物的”!所以我们不可小看、轻看神秀大师的方法和他的境界。神秀大师是三帝国师,他做过唐代三个皇帝的国师,慧能大师一生都在广东地区,在南方,没有离开那里。《传灯》里有个细节,有一个太监几次奉诏请四祖去皇宫,都被四祖大师坚拒,这个情况也发生在六祖大师的身上,六祖大师当时是武则天请他去,他没去。我们师父在生前曾经有过一个概括,中国佛教历史有三个里程碑式的人物:一个是南北朝时代的道安大师,让从印度到中国的佛教落地生根,找到它最初的传播形式——僧团生活修行的制度、仪轨,这个是佛教的中国化,也可以说是佛教中国化的第一步;第二个人就是慧能大师,师父概括为佛教的社会化;第三个是近现代的太虚大师。佛教的社会化里面有一个背景,如果佛教纯粹以佛教哲学——以理论的形态、以经验哲学的形态来传播的话,它是不大好社会化的,因为社会大众有的人有文化,有的人没有文化,有的人善于哲学经论的思辨学习,有的人不善于。慧能大师以后,禅法大面积地在中国人的思维层面、社会层面、知识层面、官宦层面乃至在贩夫走卒平民百姓层面得到了广泛的传播,这一点大家在《五灯会元》——禅宗的灯录史上可以找到印证。这本书上不仅记载了很多大禅师,有的禅师本身就是平民百姓出身,比如卖烧饼的等等。同时也记载了很多以老百姓、在家人的形态悟入禅的心法的人,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里面有很多老太婆。这点给我们一种印象就是在六祖大师以后禅法的社会化。禅法在社会层面广泛的传播其中根本的原因,应该就是因为传承的形态,后来我们称之为祖师禅,祖师禅传承的形态是师父对徒弟在生活中即事发返,以心传心。我这个理解不知道对不对,游老师?


游祥洲教授:我觉得海和尚刚才提到的这个地方非常重要,就是说从印度传过来的非常庞大的经典要大众化、社会化是非常困难的,没有那么多人可以接受这么复杂的哲学思辨。我觉得禅宗到了六祖大师之后开展出祖师禅,它是非常直截了当的,我不晓得这样讲是不是妥当?我觉得我们一般人习惯用左脑思考,左脑的功能是思辨的、分析的、理性的、归纳的种种。我们大部分人尤其在学习的过程中用的就是左脑,左脑就是我们的IQ的部分,可是真正在决定我们人生:我这一生是不是过得有意义,是不是过得很幸福,我们的感觉如何,这些是跟EQ有关的。哈佛大学的一个学者曾经做过一个调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成败,IQ大概只决定24%,可是EQ决定了76%,所以EQ决定了你这一生的成败。进一步来讲,我觉得佛教把人的烦恼分成两种,一个叫所知障,一个叫烦恼障,所以左脑是解决所知障,右脑是解决烦恼障,如果从这个方面来看的话,我觉得六祖大师禅法的殊胜根本就是把左脑IQ暂时放下了(不是砍掉,而是暂时不要用),用右脑来直接解决问题,我觉得这点是很厉害的。我们社会大众绝大多数的人其实是用右脑来生活,我们生命中99%的时间是活在感觉、活在情绪里,所以如果处理不好自己的情绪、感情,这个问题就很大。所以我觉得六祖大师禅法会如此地开展,刚才师父也提到即使不识字的老太婆都可以接受,为什么?因为她用右脑直接去接受法。所以同学们如果将来要开悟的话,可能是在一不小心的情形下。因为如果你太小心了,开通左脑的话,有时所知障会变成一个障碍。我不是鼓励你们不要学习,藉教悟宗还是会用到左脑,但是最后开悟是要靠右脑,当然其实也不是完全靠右脑,我们左右脑之间还有一个连接的东西,那部分要透过禅修才能把它运作得非常好,你的EQ和IQ要同时操作得很好。


今天是观世音菩萨的成道纪念日,观世音菩萨的心咒:唵嘛呢呗咪吽。嘛呢象征慈悲心;呗咪,莲花,象征着你的空性的智慧,所以你要成佛,要让慈悲和智慧都成就,是绝对要靠这两个平衡。两个平衡要靠禅修,我们左右脑当中连接的部分通过禅修,使它好像飞机开得很平衡一样,这是我的理解。


明海大和尚:游老师的理解明海深以为然。(众鼓掌)昨天晚上我跟大家讲到过,在亲近老和尚的过程中,我们觉得他身上有很多反向的特质溶于他的人格,也就是通常我们觉得矛盾的一些东西在他身上统一了起来。就像我们今天要讲的禅和诗似乎就是这样的。诗是感性的,那么禅是什么呢?禅也不一定光是右脑,如果这样讲的话,我们把左脑弄坏就好了。我觉得禅或者佛教说的涅槃是指的左右脑完美地结合、完美地统一。现在心脑科学对左右脑的研究和发现,证明了禅法关于人的心智修炼发展的这种规律性。


在以前,心脑学家已经发现我们的左右脑是有分工的,左脑负责数理逻辑、推理、分析,它以概念符号为工具来思维。右脑是感性的、直觉的、直观的、整体的。这点跟中国传统文化还很契合,因为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面,我们人的左边是阳,右边是阴。那么感性、直观、整体的这一部分它是属于阴柔;左边的是数理逻辑分析的,这个属于阳的。关于左右脑的分工,在2008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美国的脑神经学家,她自己亲身体验证明了这一点。你们注意在网上有一个TED,T是Technology,E是Entertainment,D是Design。这个TED是美国的一个俱乐部,他们每年都要开一次会,请一个人发表分享,这个人可能是科学家,也可能是普通老百姓。2008年的分享,就是脑神经科学家Jill Bolte Taylor,她这个分享后来出了一本书叫《左脑中风 右脑开悟》,你们去找这本书来看,现在大陆已经有了。她在那次分享中就讲在八年前(她讲话之前八年),有一天早上,她感觉左脑不大对劲,事实上简单地说就是脑溢血(血管迸裂血液渗出来)了,血液出来以后抑制了左脑的功能,这种抑制有点像我们电话信号不好,时断时续,当左脑的功能完全被抑制的时候,就是我们说的“信号”断的时候,她体会到一种无我——人就像泡在大海里一样,没有你我他的差异。由于“我”的这个分别的出发点没有了,她就觉得生活中一切情感的包袱、生活的重负、各种的压力全部都放下了,就跟泡温泉一样,她泡在宇宙的存在这个温泉中,在那里面一切都是整体的,她得到了大休息,这是左脑的血出来断的时候;等到续的时候,她知道:坏了,我中风了,要保护自己,要给医院拨电话。最后电话拨通了,急救车把她送到医院去。经过八年的时间,她恢复了,恢复以后她把自己这种切身感受分享给大众。大家注意,她是个脑神经学家,关于左右脑的分工她以前有理论上的认知。所以我觉得美国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它有时候会出一些人把我们东方文化中一些很不好说的东西技术化,我想这是他们的一种福报。所以她跟大众分享她自己亲身经历的左右脑给我们生命带来的各种状态,所以她感叹:那就是Nirvana(涅槃)。那么涅槃是不是就是把左脑压抑住,让右脑工作呢?肯定不是。在佛经里有一个偈子,叫“善能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于第一义而不动”我们把它类比为左右脑浑然一体,是一,那么“善能分别诸法相”呢,你还要知道喝水要用杯子,不能用书来喝,我们要吃饭,要睡觉,这是山,那是水,这个你要清楚,不能是一塌糊涂的。所以我刚才说禅所开发的心智应该是左右脑完美地统一。我想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众鼓掌)


六祖大师之后,中国禅法传播的形式一般来说主要的是人对人、心对心。师父所用的方法都是生活中活的教材,所以这种传播的方法有一个前提,就是老师很重要。不过老师之所谓重要,这个要打个引号,就是说它是相对的。老师要有证量、要有教学的善巧方便,我说要打一个引号的意思是说这个徒弟要跟老师投缘、要契机,师徒的缘要契合,因为这个契合是相对的。本来这个老师很高明,但是在徒弟的心目觉得他很平常,就像我们师父一样,他生前我们觉得他很平常,有时候我们心想:师父也不给我们来点奇特的,让我们开开眼界。他永远都是那么平常。这样子的话,像我们这种资质很钝劣的徒弟可能就把老师看扁了。所以老师很高,但是徒弟的缘不契也不行。所以老师要有证量,徒弟跟老师的缘还要相契,我觉得这是六祖大师以后祖师禅传播的一个核心要素。我这样讲游教授以为如何?


游祥洲教授:我们海和尚是非常“凛冽”的现代禅和尚,像TED的这种节目,我想在国内可能一般不会注意到。师父刚刚谈到这点很重要,刚提到的TED里面谈到那种状态不可能就是涅槃。不过我们看《瑜伽师地论》里面有个名词叫“当下涅槃”,也就是说它可能暂时地进入到那种平静的不生不灭没有烦恼的境界,但是问题在于要保任。所以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有禅修的次第、为什么参禅的原因。有时候禅师闭关要相当长时间,像我们的大和尚到五台山闭关两年,我觉得这两年对大和尚太重要了,为什么?因为光是领悟到那个境界是不够的,禅宗里面叫悟后起修,就是先悟到一个道理、明白一个道理,然后去修证习气、修证行为,慢慢去保任所达到的那个境界。各位同学来到这个地方,经过这样七天的熏习,真的是非常幸运,但是你要晓得,小悟不晓得要多少次——很多非常欢喜的悟的境界,但是如果回去后没有保任,悟后没有起修,结果就会是悟后又迷,又回到原点了。所以回去要做功夫,要跟师父这边常常有联系,还有要做功课,比如做早晚的定课,读诵刚才我们提到这些相关的重要的经典,这个是非常重要的,要防备悟后又迷,否则七天功夫就白费掉了。


另外一方面师父刚才特别提到祖师禅的传承,师资非常重要,自古以来有个比喻叫薪火相传,用来比喻师徒之间的传承。意思就是说我这个木头要点着,请问是找湿的木头来点吗?当然要找干的!不只要干的,还得要能点着的。老师木头已经点着,可是你是湿的,搞不好这个木头都被你弄湿掉了——师父起烦恼了:怎么这个学生“举一隅而不以三隅返”呢?就会越来越觉得挫败了,对不对?所以刚才师父讲师徒相资啊,师徒之间这个缘要能够顺利地建立起来、心法要能传承下去,我们要自我要求、自我做功夫,这点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明海大和尚:那天我们看《传灯》,我觉得演六祖惠能大师的演员演得很真实,他很质朴,但是他又不胆怯,该承当他也承当。五祖问他:说你来做什么呀?“惟求做佛”!说你一个南方人,一个南蛮子,怎么还来做佛呢?“人有南北,佛性无南北”,直下承担!但是师父说让他去舂米,他就去舂米,因为他个子小,身体重量不够,舂米压不起来,他腰间绑上石头来舂,他能吃苦,而且直心。这就是师资缘契。


游老师刚才讲的当下涅槃大家要体会。这几天你们诸位知道了很多概念,“当下涅槃”也是个概念,不过它告诉我们什么呢?不管你知道的佛学概念是多还是少,每一个当下你都没有离开那全体,你本然的全体从来没有离开过你!在佛学里有很多比喻,比如大海,大海上有波涛有漩涡,不管是波涛、漩涡还是泡沫,它有没有离开大海的全体呢?没有!我们现在在波涛、在漩涡、在泡沫中,我们现在也许对佛学的整个理论体系把握得还不够,但是大家学了禅以后,首先要有一个信念:任何一个当下你都没有离开佛性的全体。换句话说,即使你在生活的某一个困境中急得直想跳楼;即使你暴跳如雷,怒火中烧;即使你被贪欲折磨的无所适从乃至于即使一个人他拿刀在那儿杀人,在所有这一切情境下都没有离开那个全体。要有这个信念。我们要接受这个信念不容易,有的人还会被道德的情感所障碍:一个人拿刀在那儿杀人他还有佛性?太不公平了,最好这样的人不要有佛性。这样想就不是佛法了,因为在佛法这里,所有的众生(即使是地狱里的众生、饿鬼道的众生、畜生道的众生,更不用说人道天道的众生了),任何一个当下它都没有离开过它生命的全体。因此每一个当下也都是我们就路还家的时候,每一个当下都是一次机会。这个当下要深化、细化,在佛学里面来讲就是当下的每一个心念的起和落,或者说心念的生和灭。我现在在讲话,你们能听到,在这里都有心念的生灭,在每一个当下、心念的生灭之际,那都是我们回家的机会。所以祖师禅的精髓就在这里:师父是要在生活的每一个当下来引导我们返观内照,引导我们蓦然地对自己的心性有一个新的发现,这个发现是自我发现。


事实上,即使我们俩坐在这里不说话,那个当下就路还家的机会仍然是存在的。不过祖师禅的教学风格——师父有时候会人为地设置一些问答呀,或者是机锋,举拳头啊,用木棒敲你一下啊等等让你心念的生灭凸显出来。打个比喻,就好像是引蛇出洞,如果蛇在洞里,你没有办法杀死它,得先让它出来。所以在祖师禅的那些问答里面多数是这样,在师父的教学中师父突然会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啊?其实这都是。在这一问一答之中要让我们的心念呈露,让分别心呈现,在电光石火之间让我们的那个东西呈现出来!所以在那个时候,师父就下招:或者是一棒,或者是一喝。赵州和尚不用棒喝,他就是一句话,但是赵州和尚的话不亚于棒、不亚于喝。有人评价赵州和尚是舌端带剑,说他的舌头上有剑,会截断我们的意识之流。这几天你们学了很多的名相,不过要把握住现在我们讲的这句话,这句话是我们老和尚讲的,就是“把修行落实于当下。”当下这一念、当下的任何一个情景,你都没有离开全体,所以祖师禅在生活中这种活泼的教授方法,在唐宋时期达于极致,达到了顶峰。


禅宗分成五家宗派,这五家宗派里面,游老师,我个人有个看法不知道对不对?我把它简化为两派,就如同有阴有阳,有左脑有右脑。这五家里面,有的宗派是点评式的,可以说是禅宗的眼,禅的禅。比如沩仰宗,这师徒两个天天都在点评,这个禅师说什么,那个禅师怎么样,你怎么看等等。这个除了师徒之间的契合以外,它是禅的禅,所以沩仰宗很特殊。我分成两个宗派,主要是曹洞宗和临济宗,我觉得是具有代表性的。在历史的沿流中,特别是明清以后,中国的禅就是曹洞和临济,叫“临济天下”和“曹洞一角”。这个是很有意思的。曹洞宗是重视绵密的观照。不过观照有个起点,这个起点的确立也是要在师徒的投缘之中、不断地敲唱之中去发现一个起点,在那个起点上再观照。我称它是阴柔的。临济宗则是阳刚的,临济宗由马祖、百丈、黄檗到临济禅师这一系下来,我觉得它彰显了中国禅最重要的特质,这个特质就是刚才我们讲到的:在生活的每一个当下即用发返,在心念的生灭、在每一个当下帮助我们就路还家。我觉得临济宗把禅的这个特质彰显出来了。中国禅在唐宋之后到明清就趋于落后,这个没落有很多原因,刚才我们讲到祖师禅最重要的是师父,再就是师父跟徒弟的缘要契。到了唐宋以后有很多社会环境的变化,比如说明朝,儒家把禅的方法学过去,而且社会化,出现了王阳明的阳明禅,等于禅的知识产权、秘密武器被儒家学去了,而禅自己没有新的方法、新的局面来应对。所以这里有很多的因缘。


这一说就说到了近代虚云老和尚。虚云老和尚也是一个转折性的人物,因为在49年前后,中国大陆社会在发生一个根本性的转化——社会政权的变动。那个时候大家也都觉察到了,所以佛门里面有很多出家人有的到香港、到美国,出国去了,也有人劝虚云和尚出国,他当时不出去,他说我可能还有我的责任。虚云和尚在大陆从49年到59年去世有十年的时间,在这十年的时间之中,他老人家经受了很多磨难,吃了很多苦,但是他的苦不白吃,磨难也不白受,我们知道最近几届中国佛教协会的会长都是虚云老和尚的门下。当然虚云老和尚留在大陆,他的功德还不仅如此,现在大陆很多宗门丛林的局面应该说都要归功于虚云老和尚,要念恩于虚云老和尚——如果没有他留在大陆坚守,这个问题就很复杂,不好说了。因为在建国之初,也有人议论说时代变了,社会在进步,和尚这一套是不是就收起来。当然这不是原话,意思你们应该能听懂。当时虚云和尚据理力争,他争什么呀?他就是要争出家僧团的素食、僧装、独身——僧人住持佛法这种不共的作用!这就是虚云和尚,我想他在中国佛教历史上的位置还要在历史进一步的流变中,在更长远、更广泛的背景下来观察,才能看到他的功德。


我们师父是虚云和尚的侍者,这就讲到我们老和尚了。我们老和尚他这一生是比较独特的。(指幻灯片)这张照片上有我们师父,在虚云和尚的右上方捧钵的。我记得今年三月份我在北京见师父的时候,一起看这张照片,师父还跟我说:你看那时候的出家人每个人都很有道气。我们师父他1933年出生,一岁零五个月被卖到寺院,最初是在和尚的寺院,由于他老哭,寺院的边上有一个比丘尼庵,庵里有两个师父是母女俩,这母女两个就把他接过去了。两个比丘尼把师父抱过去,把他养大,所以他从小是在比丘尼庵长大的。


师父在1977年写了一首词,在这首词里面,他也大概概括了自己一生早期的一些阶段。这首词叫《浪淘沙》,他说“一唱浪淘沙,落地哇哇,红尘白浪且为家。混沌不知身是苦,啼笑咿哑。”这个孩子很小,你把他送到比丘尼庵,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还觉得很好玩呢!“身世似疮痂,何足悲嗟?”这句话有点悲凉,我们身上有疮的话,都不敢去碰它,不敢揭它,“朱门蓬户总空花。谁识梁间雏燕子,志在天涯。”这是师父在做右派劳动改造的时候写的。《浪淘沙》,回顾1977年前他一生的主要阶段。小时候在比丘尼庵长大,这一对比丘尼是母女两个,一个叫仁德,一个叫海善,在湖北黄梅芦花庵,我们可以看到有两间寮房的匾写的就是“海善”、“仁德”。这个比丘尼庵也是师父为了感念养育他的比丘尼的恩德,为比丘尼师父造的庵,然后又把她们的名字做成两个匾,挂在那里纪念。这两位比丘尼把他养大(这里面有很多故事,时间关系就不讲了)。到14岁的时候,他就到了武汉,师父说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都跟比丘尼有关。到武汉也是因了一个比丘尼,这位比丘尼来说:如意(师父的乳名叫如意)长大了,应该让他到大地方去见见世面,到大寺院住住。武汉有个大寺院叫三佛阁,所以就把他带到了三佛阁,在那里他拜了一个师父叫宗樵,得到现在这个法号“净慧”。三佛阁是个大寺院,在过去的体制里面,大寺院相当于是十方公众的,是不可以收徒弟的,只有小庙可以收徒弟。他所拜的师父自己有个小庙,在武昌的东门外,叫卓刀泉寺。传说卓刀泉是关公有一次带兵打仗的时候,没有水喝,用刀在地上一顿:泉水冒出来了!所以这个寺院一进门中间有一眼井,最早2000年的时候师父带我去,我喝这个井水甘冽无比,非常甘甜。师父说这个水倒满了杯子可以继续倒,水会鼓起来。师父当时把水打了以后,带回到吃饭的地方,给我们表演,水就是能鼓起来,也就是说这个水很稠,表面张力很大,说明里面它的矿物质含量很高。所以那时候我心里就想:难怪师父脑子这么好用啊,他小时候喝的水这么好!注意啊,喝的水很重要。你们猜,游祥洲老师今年多大岁数?(有人说50岁,有说32岁),他今年66岁。我倒是看着像66的,他像32岁,游老师为什么看着像32?他在修行、治学、护持三宝亲近大德方面为什么这么有成绩呢?我觉得也和他喝的水有关。因为他小时候家乡的水也是非常好的,所以水很重要。师父在卓刀泉寺住了四年,18岁的时候离开。师父原来住的房子现在还在,我去了很多次,那里的水都是甘甜的。这个地方游教授有时间可以去看看,不过现在去稍微有点遗憾。因为2009年我去的时候再喝那儿的水,我说不对啊,这个水的味道变了。后来我去问,师父说在这个寺院的后面有一座小山,市政工程要在小山的后面做地铁,在下面挖的时候把水脉挖断了,这个井有一段时间没水了,后来水脉接上,但是水的味道变了。所以大家注意,地球就像是一个有生命的人,像刚才这个水脉,你把它伤了,再接上,就不是以前那么甘甜的水了。我们现在最麻烦的就是环境被染污了,所以同学们未来你们一定要呼吁、要努力去捍卫我们生态环境的清净,特别是水源、空气的清净。如果没有这个依报的增上缘,我相信禅也会落空的,因为这个也是有缘起的。这是一段题外话。


在《浪淘沙》里面,他有写到武汉,他说“三唱到江城,流水行云。高楼极目客心惊。”别人把他带到武汉,他是个乡下的小和尚,到城里一看高楼,都晕了,我最早到北京也是那样:一出火车站,慌了。“浪涌千帆斜照里,各认归程。”这是隐喻,一语双关。武汉在长江边上,你看长江里面那么多船,千帆竞发呀,各走各的路,意思是什么呢?我也有我的路!“跨鹤我无能,”武汉有一个黄鹤楼,说有个人在那里做了神仙了,还有个长春观,是道教的,“选佛场登。”师父相当于在说:我不想当神仙,我要成佛。“慈云法雨润童心。鱼鼓声中消岁月,净业难成。”这是个谦词。师父曾经跟我们讲他最早到大寺院的一种感觉,那个比丘尼带他到客堂,你们可以观察我们的客堂,一进门,门两边有两个大大的方凳,你们进去后会有什么感觉啊?你们会想这肯定是给客人准备的了,就会坐上去,那你们就犯大错误了。一看方凳,坐上去了,他觉得这应该是给客人准备的。其实那不是给客人准备的,是给主人准备的,在这个时候,后面犹如一声炸雷:这是你坐的地方吗?!(大和尚学高声喝)打这个炸雷的人叫大鑫老和尚,就是那个寺院的住持,师父说这个老和尚个子不高,在高旻寺的禅堂得了受用,所以也不是一般的老和尚。师父讲他的威:和尚见了他都绕道走,但他也不轻易发火。但是他看到这个小和尚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就凭空一声霹雳,师父说他就本能地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大家可以想象,这就是他到了大寺院的第一课。


到了18岁的时候,他的师父送他到广东,这个缘起也是一个比丘尼说有一个虚云老和尚怎么样怎么样,现在他在广东云门寺传戒,让他去受戒吧。因为当时他岁数小,师父的师父不放心,就陪他到广东云门寺去受戒,那是1951年。结果到了戒场遇上一个麻烦。什么麻烦呢?51年的时候,中国大陆的政权并没有完全的稳固,那个时候有镇压反革命一说。因为当时在云门寺受戒的人很多,他们说在受戒的出家人里面有这样的人,所以后来就有部队把云门寺包围了,然后对所有受戒的出家人进行审讯,其中包括我们师父在内。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受了苦,特别是虚云老和尚。因为本来是要抓一个对政权有敌意的人,但是这个是地方的武装,也许是地方武装有一些想象,虚云老和尚名重海内外,特别是曾经被蒋介石请到重庆去做过一个超度阵亡将士的水陆法会,所以他们想象虚云老和尚一定是有很多钱财的,他们想要让他交出钱财,于是动用了很多的刑讯手段,这叫“云门事变”。云门事变以后,虚云和尚身心受到很大的摧残,在这以后,我们师父就被虚云和尚选为近侍,相当于秘书,在他的身边照顾他的生活。在1953年的时候,师父20岁,做了云门寺的监院。53年的时候他还曾在云居山帮助虚云老和尚传戒,现在中国佛教协会的传印长老就是在那一场戒中受的戒,所以跟我们师父有这样的一个关系。


1956年我们师父离开虚云老和尚到中国佛学院去上学,在这个《浪淘沙》的诗里他写到:“六唱赴京城,喜气盈盈!九洲万国拥天庭。百族共和兴大业,一统乾坤。雨露泽斯民,润及缁林。莘莘学子集都门。吸古纳今争上进,期续传灯。”本来他在山林里面做和尚,忽然一下到了新中国的首都北京,而且进了中国佛学院成为中国佛学院第一届的学生。师父跟我们讲,中国佛学院的第一届学生的构成很丰富,师父很年轻,但是也有三十多岁四十多岁已经做到寺院的住持了再来上佛学院的,因为刚刚组建的佛学院要人,所以就把很多人拉到一起来,这是1956年。


到了1957年,反右,大家知道反右吗?(众答:知道。)反右,在中国的语汇里面“右”的意思就是革命的程度不够,简单地说就是这个意思。在反右中很多人被打成右派,在1963年,师父被打成右派了,和尚右派,打成了右派以后就到北京的大兴农场去接受劳动改造。1949年的前后,我觉得好像也是中国佛教的一个分水岭,虚云和尚坚持留在了大陆,有很多的高僧大德去了台湾,台湾佛教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一直到今天,在弘法利生、在佛法融入社会在主流的文化和社会中发挥作用这一方面取得了值得大陆学习的成绩,我个人认为这也是因为在40年代末这些高僧大德到台湾逐渐地发挥作用,然后才有后来佛法在台湾的这番大气象。不知道我这个观感是否正确,请游老师点评一下。


游祥洲教授:在回应海和尚的这个看法之前,我有一点感触要跟大家分享。我觉得今天在座的所有人特别是我个人真是非常非常幸运,因为今天海和尚讲了很多话,都是在把释迦牟尼佛菩提树下得到的那个心法委婉地传给我们,真的非常感谢。我们知道藏传佛教大喇嘛要传法的时候,要做很多的仪式——敲打念唱,要很多外在的形式来凸显:我今天要传这个法了,是非常非常隆重的!但是海和尚今天把从释迦牟尼佛、历代的祖师到虚云老和尚再到净慧老和尚这一脉相传的法在非常平常心、平常语言当中传给我们,希望同学们对刚才海和尚这段开示要反复地去听。如何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在每一个当下——行住坐卧之间、语默动静之间、着衣吃饭之间,在每一个当下就路还家。什么叫就路还家?我现在不管走到哪里,即时我在迷途中我只要当下回光返照,这个地方就是转折点,在这个地方回转,这里就是家。家是什么?家就是我们安心立命的地方。一行禅师说得很好,他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我生长的地方或者我买的房子,但真正的家就是这个当下——当下的觉知,觉知的这个当下才是我们真正的家。所以刚才海和尚提醒我们大家如何在每一个当下就路还家,这就是佛法里面最根本的心法。(众鼓掌)。海和尚知道我是个大笨人,怕我在寮房里面睡懒觉,指定我到这里陪他谈谈话,其实他是要传法。我真的很感谢,因为我今天中午就要跟明基师父到黄梅四祖寺去,临行之前师父大概怕我错乱心头,赶快把心法传给我,再给加加温、点一下,真的很感谢!


回到刚才,海和尚讲的这一点很重要。我在几次的场合,包括上个月到韩国应邀出席东亚佛教论坛,他们韩国佛教界一直希望了解台湾佛教在过去的六十年当中究竟是怎么发展的。我把发展的关键因素归纳为十六点,其中第一点就是刚才我们海和尚所提示的:要认识台湾佛教先要了解台湾在1945年之前,曾经遭受日本50年的殖民地统治,尤其这个殖民地统治到了后期的时候,日本在同一个时间在韩国和台湾都进行过所谓的“皇民化”运动,他们逐渐开始进行把佛教日本化的运动,要我们华人改为日本的信徒,这样一来,台湾佛教到那时其实已经快要变成日本佛教了。但是就是1949年,很多大陆的大和尚包括白圣长老等到台湾去,他们开始传戒,所以在两年之内把日本殖民地佛教的影响一扫而光,这真是历史的奇迹。我们也是因为这些师父们把大陆僧团规矩、传戒的规模、寺院的功课等等带到台湾去而受益,所以真是很感谢。今天谈大陆的佛教、台湾的佛教其实是一脉相承。后来大陆的宗教政策逐步落实之后,台湾这些道场的法师或者是在家居士都非常积极,希望还本报恩来帮助大陆恢复佛教、恢复佛学院,所以师父刚刚讲得非常重要,因为大陆的传承非常完整地保存在台湾,所以我们报恩的心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我们也很高兴看到大陆这几年佛教又开始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但是这里面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说大陆佛教的复兴隐藏着很多不确定的危机。这个危机是什么呢?就是如果佛法的真正传承没有被重视,真正的传承大家不认识,大陆佛教可能会出现很奇怪的现象,这是我们要特别注意的。所以我觉得同学们非常幸运,老和尚办生活禅夏令营办了二十年,诸位所接触到的是真正的佛教非常贵重的一个传承,这个传承你能遇到那是你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因为我们这一生不管赚多少钱、不管社会地位有多么高,那都是梦幻泡影,但是这个法的传承一旦进入我们的心中,你永远受用,生生世世它都会起作用。这个作为一点补充。


明海大和尚:游老师过誉了,但是他讲得非常好。在1949年以后,中国佛教的法脉向海外流传,同时在中国大陆也有一大批的高僧大德坚守在这里延续佛法的慧命,像虚云老和尚以及他下面的门人。我看过很多《高僧传》,在藏传佛教中我记得莲花生大师的传记里有这样的镜头就是说他曾经被一个国王扔到油锅里去,结果油锅里出现莲花;把他架在火上烧,烧不死;扔到水里淹,淹不死。大陆佛教、佛法的命脉呢,1949年以后,那些高僧大德们和我们的国家、人民一起经受了很多磨难,这个磨难大概也相当于是下油锅、架到火上烧、扔到水里去淹,最后还没事,也有这样一个过程。事实上真正的道,它在和风丽日下能够发展存在,在暴风骤雨、烈火猛焰中也依然故我。所以真正的道,如果说真正有道的话,那道的力量必须要是这样的。所以我觉得大陆佛教过去几十年的历史是一个很奇妙的因缘,仿佛是一个实验室,它告诉了我们道的力量。因为在文革期间、反右的时候,大陆佛教是受到压制的,当然整个社会也都在混乱中,佛教是和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在一起,经受着那种低谷、挫折、动荡、分裂甚至撕裂。在这时出家人各个命运也不一样。92年5月份我在出家以前曾到柏林寺来,想要先试试看能不能适应出家人的生活,我在这里住了几天。当时恰好房间隔壁住着一个老和尚,这个老和尚是文革以后又重新穿僧装的,他以前在湖北住。我跟他聊天,他给我看一张照片,上面是他的一个同参道友,也是太虚大师的学生,因为太虚大师当时在武昌也办佛学院,在土改、文革的时候,他们被批斗,受了很多苦,有的人受不了了,就一边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往长江里泡,泡的意思就是投水自尽。老和尚说的时候哭起来了,给我印象极深。你们看在时代的动荡中,大家的反应不一样。还有一些人还俗了,我讲的这种还俗是他们就湮没无闻于民间了,也有一些像梦参老和尚在坐牢,像我们师父呢,他被打成了右派。


师父去世以后,我回观他这一生,我觉得他在年轻的时候、亲近虚云老和尚的时候,已经得到了禅的受用。后来师父在90年代初,提出生活禅,师父所提的这个生活禅,我自己用八个字来概括它:可浅可深,宜机宜用。机和用是祖师禅的术语,我们现在学祖师禅有个问题,就是好多语言上的障碍,其实这些语言在当时都是最生活化、最口语化的,但是今天我们就有了隔阂了。现在我来解释生活禅的“宜机宜用、可浅可深”。什么是机呢?我们知道汽车,汽车最核心的是发动机。我们说汽车的性能,就是指发动机的能量、质量和功能;我们说一个门锁,最重要的机就是锁里面的最核心的地方,那是它的机。所以禅的机是什么呢?在祖师禅的术语里面,禅的机是指让我们的心性回归到那个体。刚才我说每一个当下我们都没有离开那个全体,即使在烦恼中、即使在生活的各种困境中、贪嗔痴慢疑的情境中,你也没有离开。宗门所说的机,是说在那一刹那之中回归到那个全体,得到禅的根本的受用。在那个受用之下,你对你的生命有了全新的发现,你认识这个世界的思维方式、心念的运作方式发生了颠覆,在那里你有一个新的高度、新的起点、新的出发点。刚才我们说贪嗔痴慢疑现前的时候,你也没有离开这个体,我们吃饭喝茶睡觉聊天读书甚至吵架都并没有离开,这个叫什么呢?用。在禅师那里的用,就是生活中的言来语往、迎来送往、饮食起居、问答往返,每时每刻的六根门头从来没有停止过的流露。在这里,师父他有他教学的方便,这叫用,禅师的用。我们的用呢,现在我在讲话你们在听,都没有离开那个体。


在《五灯会元》里马祖和百丈禅师有一段公案就讲的机和用,百丈禅师是马祖的弟子,有一天百丈禅师跟马祖道一在一起,禅堂边上有一个拂尘,马祖不说话,用眼睛斜视那个拂尘,然后百丈禅师说:即此用,离此用。其实这是句问话。师父看拂尘,这就是扬眉瞬目,于是徒弟就问了:师父您刚才斜眼看拂尘,那个东西(真如本性)的体,是在这之中还是在这儿之外啊?注意,祖师禅是活的,是正在进行的般若智慧,它不是完成了之后在理论上一个概括,而是正在进行时,全体都是当下正在进行的活的般若智慧。然后马祖就问百丈禅师,说以后你要是讲法的话你怎么说?也就是问他以后怎么去教别人啊?百丈禅师没说话,就走过去把拂尘竖了起来,这时马祖禅师又问了,你说的东西就是你现在的这个吗?还是离开这个?“即此用,离此用”。百丈禅师又把拂尘放回到原来的位置,在这一刹那,马祖大喝一声,这一喝让百丈禅师三日耳聋。后来黄檗禅师请教百丈,说你当时在马祖那里怎么样啊?百丈禅师就把这一段学了,黄檗禅师听到后不觉吐舌,表示惊讶,百丈禅师说你是不是要承嗣马祖啊?(黄檗是百丈的法嗣),黄檗禅师说了一句话:“若我承马祖,丧我儿孙在。”意思是未来我的子孙会很少,我的法系不会太发达。然后百丈禅师有一个评语非常好,他说“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我们现在看这段话好像猜谜语一样,这是在干嘛呀?马祖的振威一喝,这一喝就是宗门里说的截断众流,它是要你当下回归于体的。若论到那个体,说话也不是,拿拂尘也不是,怎么都不是,这里没有对错是非,高低之分,但是如果是这样壁立千仞,我们这些学禅的人从哪里下手啊?所以黄檗禅师没有走这条路,他承嗣百丈禅师把拂尘举起来又放回来,这是什么呢?这是用。所以临济禅子孙遍天下。我们要在刚才这一段里面去寻找线索,它的特点就是要在生活的日用中,让我们回去。所以临济祖师有名言:“途中即家舍,家舍在途中。”“随处做主,立处皆真。”临济祖师、临济禅的禅风很猛烈很迅捷,但是它又不离开我们日常生活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吃饭穿衣说话动念头起烦恼,它不离开这些用,它要就这些用让你回家。这是祖师禅。


我觉得我们老和尚他是得到了临济禅法脉传承的真实受用的。他拈起生活禅,在生活禅里讲到机(体)当下即是,不需要多讲话。你们现在如果有人上来把桌子掀翻,把我们两人打一顿也非为分外,机嘛!(众鼓掌)所以我们跟师父这么多年,我曾经想:师父也不说个具体的,怎么下手啊?可是在他的感觉里:还有什么呀?都是啊!当然他没有这样讲,但是他的心态是这样。这个就是生活的全体。生活这个词其实是无所不包的,用简单的定义来讲,我们生命的一切活动都叫生活。而生命的一切活动就是刚才说的用嘛,这个用有佛菩萨的神通妙用,放光动地;也有我们诸位芸芸众生的种种烦恼乃至在社会层面呈现的斗争啊、战争啊、各种各样的人间惨剧,这一切都没有离开那个体,全体都是。在这里一句话都多余,但是有几个人能直下承当呢?所以他还要讲,他讲:“要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我们问他:怎么修行啊?“要觉悟,要奉献,要感恩要包容要分享要结缘,”给了我们下手的地方,所以我说它可深可浅。深呢,不见底,问一句,一句也多,一个字也多;浅呢?如果你学会感恩,学会把以前经过的放下,够了;你学会无私地奉献也够了。在人天善法层面自利利他自觉觉他是它,“在生活中透禅机”更是它,所以说它是可深可浅。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师父不能像马祖或者像百丈、临济禅师那样,几个回合之下让我们立竿见影,当下回家,运用古代祖师禅的方便呢?这个原因是什么呢?时节因缘不一样了,前面我讲祖师禅第一重要的是师父,再重要的师父跟徒弟的缘要契合,整个这个时代众生的根性和禅的机缘要契合,现在这个时代不行了,它和祖师禅那个时代的教学方法已经不相应了。


临济禅师开悟是这样的:他在黄檗禅师门下干活干了很多年,从来也没有去问师父一个问题,这点上,我也是,真没有问过我师父修行的问题,当然干活的事儿我经常问他。不过这样好像把自己说高了,其实是我没有临济祖师那种根性所以才不问问题。而临济祖师他心性就是那样,后来有一个首座说,你应该去问一下住持什么是佛法大意。后来他三次去问,三次被打,每次要打三十棒。你们现在能打吗?在座的有法律系的,昨天跟净因法师还有往返讨论呢!所以现在用打是不行的。而且我们现代人的思维非常活跃,信息大爆炸,知识大爆炸,信息泛滥,现代人的意根非常之锐利,分别心很炽盛(不过分别心也是它,它也不是别的),所以以唐宋时期人的根性所适应的那种教学方法,在现在行不通,所以我们师父自己是平平常常,他示现庸常而娓娓道来。但是你说他在生活中一念之下的应机而发这种事情有没有呢?很多!可惜我们根性不够,不过根性不够也得到利益。我刚当和尚的时候也有心理考验,是什么考验呢?因为我是从学校出来,也没在社会上待过,到庙里来,很发心、很热情,但有一点不大适应,尤其是出家人做事比如说不跟你打招呼就断然地做个决定,办了!这点刚开始我很不适应。比如说我们上殿需要维那(维那师是带我们念经的),结果有一天早上我们上殿,人家说维那师走了,我就傻了,很烦恼,就去跟师父说,他也是一句话:我们修行不就为了他们吗?!对呀,我们就是为了他们发心的呀。这一句话我就没烦恼了,当时止血,立竿见影。这样的事例在师父身边是非常多的,就一句,一招制敌!现在说到这些,最初做和尚的时候对于其他人不商量突然就决断自己非常不适应,结果后来自己也这么干了。所以讲到师父的生活禅,它是可深可浅,宜机宜用。


现在我们回来说师父他对禅的受用历经这种社会动荡、人生的磨难颠簸,穿越历史的烟尘最后来到了我们面前,确实不容易,实在是不容易!我们今天能坐在这里,确实要感恩老和尚,感恩他过去那么漫长的岁月中所忍耐的一切,也可以说他那时候全部的忍耐都是为了此时此刻、此一会,为了你、为了我,所以我们在这里就理解了什么是菩萨。有一首诗是师父1955年做的,这是写给虚云老和尚的《侍师受教》,我们师父在云居山侍奉过虚云老和尚三个月,所以他写了这首诗。他说“茅棚三月侍师栖,教益时承庆幸余。命扫客尘归性海,嘱坚戒定出轮回。若非云散何瞻日,不是波清怎见矶。”这两句话我觉得(对他的功夫)也是有所透露的,说天上的云散了我们就能见到太阳,这比喻客尘的染污散了,我们就能见到佛性之日。水不清见不到水底下的石头,所以“不是波清怎见矶”!这是师父对虚云老和尚的一种感恩,他在虚云老和尚座下“云散瞻日,波清见矶。”“子夜霜钟迷梦觉,个中消息少人知。”这是徒弟跟师父说的话,徒弟给师父写这首诗是一个汇报。当然后面还有几首诗,我们也可以看到很多痕迹。1963他被打成右派,到北京大兴农场去劳动改造一年,然后到广东乳源劳改五年,1969到他的老家被监督劳动九年至1978年底,一共劳动改造15年,这是他15年的右派生涯。在那个时候右派意味着什么,像王雷泉教授他知道,我们70后,80后,90后是想象不到的。我们经常说人上人,那个时候的右派是人下人,在这个社会他们是可以被大家踩在脚下的——受到普遍的歧视、排斥,右派的子女不能参军、不能上大学……。至于我个人,那个时候,右派的子女我都会看出来。为什么呢?他们的父母被打成右派,小孩子的心理也会受到伤害、受到一些扭曲。大概他们都会有一种特征,文革以后,他们都很自强;还有的呢多少显得有点自卑,这都是过去的印迹。我小时候在乡下,村里就有右派,这个右派带着几个子女在我们村里接受改造,他经常受批斗,所以右派在那个时代是非常微贱的,甚至人身安全也没有保障。师父被打成右派以后,他会写诗。诗是很奇怪的,它其实是一种观照,如果没有观照,你不会写诗,不管你在多么诗情画意的情景中、在多么适合于写诗的环境和资料之中,如果没有反观,你不可能把经历的东西变成一种表达、表达出来艺术化的。所以诗有观照,没有观照就没有诗。而观照恰恰是禅的生命,所以禅者一定是诗人,当然诗人未必各个都是禅者。不过我相信特别是中国传统的诗人们,他们都有观照的心。在这种观照里面有不同程度的寂静和解脱。为什么这么说呢?比如我身体痛,把它写成一首诗,好像痛减轻了,不过以世间的诗歌艺术来说,这种减轻不是根本的解脱,它只是像喝了一杯酒,不过那也减轻了。但禅者一定是诗人,说禅者是诗人不是说他们一定都会写诗歌,而是指他的生活他生命中的一切本身就是艺术、就是诗。当禅者回归到自性的本体,他的生命转身得到自在的时候,所有的包袱放下了,生活变成了艺术,是一场戏,他是导演、是演员、也是观众。大家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看戏?看戏这个原理很有意思,因为它是戏,你是观看的人,不管剧情多么悲惨,你不会有压力,心理反而因为共鸣而得到一些疏解。所以禅者的生活在在处处都是艺术,不管是顺利还是失意的时候,是乐还是苦,在他那里都是艺术,包括喝茶。(游老师在喝茶)。我觉得得到自在的禅者,他的一切都是艺术,我的这些观感,不知道游老师可不可以给我们举些例证来说明?


游祥洲教授:我来填充一些时间,让海和尚也喝一杯茶。我觉得刚才海和尚提的这段话点点滴滴有很多的血泪。由此我们看到净慧老和尚,不管他生命的路怎么走都有一个使命感在里头,我觉得这种使命感可能是生生世世的,这也就是佛教里面讲的发愿。我们知道《普贤菩萨行愿品》,普贤菩萨他最伟大的就是他的大愿,愿是自己对自己生命目标的一种承诺,一旦有了这个东西,用现代话来讲你生命中就找到了核心价值,你的Core value很清楚,所以找到了生命的核心价值的时候,好像那些苦、那些折磨或者周围的误解、别人对你的诽谤伤害都无关紧要了,你随时都可以回到自己心头的那种云淡风轻。


刚才谈到诗,我很认同海和尚刚才对诗的两个解,一个就是写诗本身是对自己生命生存的观察,西方的哲学家埃里克曾经说:最高的哲学就是诗。所以我们看很多禅宗的诗歌,禅者他到了生命非常高明的观照境界的时候,好像一下突然把一盏灯帮你点亮了。所以我觉得诗跟禅者的关系的确是非常密切的,而且真正的禅者在写诗的时候不是想出来的,而是从心性当中自然流露出来的。今天海和尚用净慧老和尚写的诗跟我们分享这个观照的过程,我想是不是在写诗的过程内可以疏解那个痛或者舒缓那个痛,我认为疗病的作用是很大的,因为我们通常说痛定思痛,其实痛定思痛那个思就是观照。所以你们看佛教里讲十二因缘,就是我们轮回的非常核心的十二个元素,整个轮回为什么流转?因为无明,所以佛陀给我们讲十二因缘的时候,他提供我们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就是明,用明来破无明,所以这就是后来佛为什么讲了那么多般若经典的原因。般若经就是讲明,所以我们有时候讲佛法的内涵就是五明嘛,就是从五个方面:医明、内明,工巧明、因明、声明中去明这个佛法。今天我很感动,因为海和尚在从四面八方各个面向来让我们看到佛法的大机大用,我个人非常非常地受用,谢谢!


明海大和尚:禅者的生命本身就是艺术,生活是一个解脱场,也是一台戏剧,他在里面扮演角色,同时也在观看这部戏剧。我们师父他的人生旅途在被打成右派以后发生一种变化。被打成右派时他三十多岁,有一首《三十初度》的诗,“寄迹空门廿八春,不堪回首忆前尘。”他一岁五个月到寺院,所以他算二十八岁,“罔知阿母生身德,深负尼师抚育恩。泊尔林泉消岁月,悠然云水度晨昏。韶光弹指成辜负,倚枕中宵涕泪横。”这里面有个人的感慨,那么个人的命运又跟国家的命运不能分,所以在这里面“倚枕中宵涕泪横”。你们说禅者也会哭啊?!所以下次你们哭的时候就不需要顾虑了。但是如果你们哭了以后,如游老师讲的痛定,或者正痛的时候你要能写出诗来能观照这个痛,那就行了。所以不要死在句下,死在句下的意思是说,你看他也伤心他也哭,看来也没什么嘛。所以大家要知道,禅不是让你不要哭也不是让你不要笑,不是让你不要痛也不是让你不要痒,恰恰相反,哭笑痛痒苦乐都是它啊。所以昨天我跟大家讲,师父的情感非常丰富,他的这种感性能力非常强大、丰满且敏锐。他不是因为修禅就变成木头了,这是个误会,恰恰相反,禅是解放这一切的,禅是把我们的感性和理性全面地解放,让它们完整地统一、健康地发展、充分地表达。你看得道的高僧,他们很自在就在这里了。


打成右派以后,下面这首诗就很有意思:“跨出三门九十天,喜逢时序换新年。长征万里欣伊始,驽马风尘好着鞭。”我们大家在生活中经常会遇到烦恼:考试没有考好,或者在学校里面谈的对象跟你吹了,或者家里面有一个意外的麻烦,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们都感觉到被笼罩在那个世界里面,是不是啊?(众答:是。)但是太阳笼罩在你那个世界里面吗?没有,它早上还是升起来。春天来了,草绿了,它没有因为我们的那个烦恼就停下来:哎呀,我们这有个朋友遇到很大的麻烦,我们是不是不要绿了呀?夏天来了,秋天来了,冬天来了,整个世界万事万物勃勃的生机念念迁流、念念变化,这里面巨大的生机从来就没有停过,而且即使是你心里生出来的那个烦恼——压抑你的、让你痛苦的那本身也是刚才说的草绿了,太阳出来了,春天之后是夏天,夏天以后是秋天,是那里面的一部分!你们想想,如果你是一块木头的话,你会有那样的感受吗?所以你就在那里面,你就在刚才说的那儿。所以老和尚在那个时候被打成右派是一个很大的灾难,但是他说“喜逢时序换新年”。并没有因为我被打成右派,新年就不来了。新年还照常来,然后他对自己现在的状态有一个认识,他说:“长征万里欣伊始,驽马风尘好着鞭”。现在有一个挑战,有一个新的修行之路在我面前,我现在要重新开始。我是一匹不怎么样的马,(驽马,谦词)但我要努力。这两句话的意思你们可以理解为,他要跟大家表态:我要好好地当我的右派,接受改造,没有问题,这可以过关。这是他对修行上的心态。那么第二首更有意思了,他说“了却日常耕作事,挑灯独坐补衣裳。生涯自喜归淳朴,引线穿针兴味长。”他劳改的时候白天种地,晚上自己给自己补衣服,“自喜归淳朴,”这就是他对自己所处环境的一个观照。他可以对影自怜,可以自我哀叹,可以说:我现在被打成右派,多可怜啊。但他没有,而是说现在倒好了:“归淳朴”了,下面这句话有诗意,可以引发我们很多的感慨,“引线穿针兴味长”。这句很有意思:我是个和尚然后被打成右派,在这里耕地还补衣服,这个很有味道。所以这就是观照。外面有什么,取决于你怎么看,这个很重要。


外面的世界是在我们心的镜子中显现出来的,如果你执著于自我的利害得失,你所看到的是一幅画面,如果你能放下自我的利害得失,总是把一切境界往好处想,把它想成是最好的:正好,就是它,那么你永远都满意。注意啊,这不是一个精神上的自我麻醉,这恰恰是最积极的心态,因为如果有这个正念的心态的话,我们的环境会因之而改变,由于我们有正念的心态,我们永远不会受伤,这个世界伤害不了我们。这个世界如果伤害我们,是因为我们自己愿意被它伤害,是因为我们自己用了那种心在看问题。其实每一个不幸都可以看成幸,每一个可气的人都可以看成可笑的人,每一个让你恼火的事都可以看成是好玩的事、雷人的事。如果我说给我端一杯茶来,结果他端来一杯泥土,我可能暴跳如雷:我要的是茶,你怎么给我端杯泥土来?如果换一种心态,我说给我来杯茶,他给我端了一杯泥土,我会觉得这太逗了。生活中的事往往都是这样的,叫一念之间的观照、一念之间的转机。在一念之间,我们要体会这个转机。你们看师父,新年来了,天还下雪,师父没有因为自己是右派就辜负了新年、辜负了雪。所以他有一首《喜雪》:“甫接新年至,还迎瑞雪来,人人增喜色,处处绝尘埃。滋润田中麦,催开树上梅。丰年欣有兆,大地庆春回。”(梅在音韵里面有时读mai。)你们看,打成右派了,雪还是照样下的。下面一首《癸卯除夕》:“炮竹声声动地天,镜中独自对惭颜。”不好意思,本来是和尚,现在头发长起来了。“三生石上劳千日,一错胸中耻百年。”师父被打成右派,是因为他在佛学院编辑虚云老和尚的文章,这个被认为是为地主阶级复辟,像虚云老和尚、本焕老和尚当时都是地主,大寺院的住持,如果寺院有很多田地的话,多半都被划为地主,所以当住持也是有风险的。“有志乘风追跃马,无心避世玷金仙。抬头何幸青丝在,赎罪甘膺百炼坚。”打成右派头发还长着呢,宇宙焕化的生机还是触手可及。“赎罪甘膺百炼坚”,很正能量是吧?!所以我亲近师父这么多年,我觉得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心态就是从来不与任何境界去对抗。另外有一个人你们要注意,他叫李敦白,是个美国犹太人,犹太共产党员。他1944年到中国帮助国民党抗日,当时我们国家民不聊生,打倒日本以后他就没有回美国,而是到延安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后来帮助中国共产党到解放。我见过这个人也看过他的传记,他八十多岁了,曾经在秦城监狱被关了八年,他跟我说:我就是在八年监狱生活中明白佛法的。为什么呢?因为关在监狱里,最可怕的就是你在里面跟那个境界对抗: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啊?所以他就把自己的心调到:我也不想出去,也不想不出去。他在很小的牢房,看到窗户上有一粒种子长出一棵草,他每天观看草的生长:哎呀,其乐无比。他的牢房太小,不能打太极拳,就在几步之内散步也其乐无穷。他最后达到一个感觉:哎呀,这里真好。直到有一天他听到监狱的走廊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那是江青被关进来了。没有多久,他就被放出来了。晚年的李敦白与妻子在美国注册了一家公司,名称就叫“李敦白有限公司”,专门为在中国做生意的美国公司做咨询顾问,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以一种新的方式,做些实际的、对中国有益的事情”。见到他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泪流不止。本来我们在说笑,其实他也在说笑,因为他的身上有一股理想主义、有一种为所有的众生献身的那种慈悲心。他八十多岁了,在他身上还流露出那种光芒来。你们可以去找这个人的传记来看。现在他回美国了,有时候也来中国。他跟周恩来等第一代革命家都是非常熟悉的,这个人很传奇。


回到我们老和尚,我在他身上也有体验到在任何时候不跟境界以任何形式对抗的心态。对抗你就受罪了,但是你完全跟着它走吗?如果下面有人说:我们去酒吧喝酒,打麻将吧。是不是也要跟着去呢?在禅这里,云门宗有三句话,一句叫截断众流,截断众流是在每一个当下回归到生命的全体,认识到生命的真相;一句叫涵盖乾坤,说这个东西普天普地,天上地下一刻也没有离开你,即使现在你在受罪,也是因为它啊,涵盖乾坤,处处都是它;还有一句是随波逐浪,你不要跟它对抗。所以有一个偈子说“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完全随缘,但是这里你要认得性。如果你认不得,跟着走了,还是会有痛苦的。老和尚这个诗就体现出他中道的心态:我有罪,我要接受改造。


简单来讲,我自己有句话:诗是师父的宗教。1969年后的生涯是在他的老家,他在老家遇到他的好朋友,这个好朋友在文革之后也出家,就是原来《法音》杂志的一个编辑叫宽忍法师。宽忍法师是书香门第,以前就信佛,师父在老家劳改的时候,因为是个右派,大家都不敢接触他,不敢亲近他,只有宽忍法师不管这些,他自己去找师父,互相写诗唱和,有时候把师父请到他家住一住,两个人谈诗论道。所以朋友之间友谊的力量很珍贵,我们在困难的时候,在生命绝望的时候,有一个朋友或者你有一个爱好,它能支撑你。所以师父在老家劳改的时候也写了很多诗,这些诗在师父的书《经窗禅韵》里面有。师父在乡下劳改还有另外两个朋友,一个叫化石老人,一个叫喜满老人,他们以前都是和尚,后来都回到老家,他们离师父比较远,有时候很远来拜访。喜满老人眼睛看不到,所以有时候他来拜访师父,都是师父叫人把老人家牵过来,有时候师父自己去牵,自己去牵的时候那一幕很有意思,师父在前面走,喜满老人是盲人,他就把手搭在师父肩上,俩人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一面走一面和诗,诗要唱和的。师父说一句,后面也说一句,两个人还互相品评:你这句好。比如师父说一句:潮头独立唱波澜,那个老人再说一句,或者前面的人说了四句,后面的人走着走着也说出四句来,然后走到师父住的地方去做客。那个时候做客是什么呀?也没有什么,师父说食无兼味,只有一样菜。但是就是那种心灵的交流啊……。


在劳动之余,师父也写了一些诗,这里有些诗我觉得很有意思。师父以前是在寺院做和尚,等他到乡下做农民的时候,视角换了,他体验到了农民的艰辛,大家看这两首诗:“昔日那知物力艰,现成茶饭享安然。”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现成茶饭享安然”。你们90后也是,现在你们哪知物力艰,是“爹妈之钱享安然。”师父说:“老来反觉形骸贱,牛粪当薪把粥煎。”用牛粪做柴火烧粥。“牛粪当薪把粥煎,一茶一饭愧从前。”以前在庙里,都是现成的,“早知生计还如此,不读诗书早种田。”说早知道生活是这样的话,不读书了,干脆来种地好了。这个是师父在劳动改造过程中他的一种反省、一种自嘲。你们要学会自嘲,不会自嘲的人很累。自嘲是一种境界,孔子还有自嘲,他说自己“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又说好长时间没有梦到周公了,他会自嘲。因为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我们的生命,释迦牟尼佛告诉了我们这个真相,真相是什么?苦!这辈子没有人没吃过苦、没吃过亏、没受过委屈,找不到一个人,即时是来到我们人间的释迦牟尼佛。所以这个世界是不完美的,你希望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里一辈子都完美,注意,这就是你受苦的很重要的因,因为你有这种期待,你就不能接受,也不能自我解嘲,也不能解脱。你要明白世界是不完美的,每个人也不完美,不过不完美的方面不一样,不完美的时段不一样,不完美的方式不一样,比如现在我没有鞋,但我有脚啊,所以即使没有鞋你也可以自嘲,自嘲就是解脱。前面讲的诗,也是师父的一种自我解嘲,“早知生计还如此,不读诗书早种田。”你们不要死在句下,以为师父就是喜欢种地,看来老和尚喜欢做农民,这就不会读禅师的诗了!


师父在右派生涯中,他所经历的一切(时间关系,文革以后的就不讲了)能够给我们特别大启发,因为那是一个逆境。当然文革以后,弘法利生修复道场有没有逆境呢?在在处处都有。但相比较而言,比较他15年的右派生涯要好一些。因为15年的右派生涯,他是整个地被踩在人脚下、被歧视、被批斗。师父最后生病是间质性肺炎,这个病其实是他做右派劳改的时候落下的病根,因为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被派去到寒冷的祠堂清洗污泥,他得了感冒不能及时治疗,所以落下这个病根。但是虽然历经那些磨难,前面我说的这个道——这个道如果在形体上,在那个时候是不能生存的,因为不能拜佛,不能打坐;如果在口头上也不行,因为不能念经;如果在思想概念上,也不行,因为讲的话都得是革命的话,而且在你的扬眉瞬目之间、在你的神色转换之间,如果你对革命的话有不屑一顾的感觉被人捕捉到,就被认为你的灵魂深处有问题。所以如果你的道在思想概念层面,也是不行的。那你们要问了:不在形体上,不在言语上,也不在思想概念上,那在哪里呢?在哪里才能度过这种劫难、这种考验呢?所以有时候我觉得很有意思,中国的历史,这几十年的历史也是一个课程,是我们中国佛教要上的一课,这个课程教育了我们:道的力量有多大,佛法的力量有多大,佛法的生命力有多强,当然这一点要证明,未来还需要我们努力,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要感谢、要感恩这几十年。


我在跟师父20多年交往中,从来没有听过他半句对以前所受的苦发牢骚、发抱怨,嘴上没有,心里也没有,完全没有,他是释怀的。师父的那些诗,也不是所谓的“伤痕文学”。“伤痕文学”90后可能不知道,在文革结束以后很多经历过上山下乡文革反右的人,用文学的方式用小说的方式描述他们以前所受的苦,师父的诗不是这个。因为他是正在痛的时候写的,不是在痛完了以后写的。痛完了以后叫苦:我那时候多可怜啊。这个是乞怜,希望大家理解我、怜悯我,伤痕文学是这个意思,不过这样讲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反正是有几分这个意思在。我们师父的这些诗不是乞怜,他是正在痛中自嘲、自我解脱、自我享受、自我愉悦,在那个时候这就是师父的禅、师父的禅心,所以我说师父的一生是“真照无边的诗禅生涯”!


“真照无边”是临济禅师的偈子。临济禅师在临去世以前有一首偈子:“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离相离名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真照,我们大家每一位的生命本来都有一个观照的力量,这个观照的力量现在我们需要人为地通过学习佛教的经论——刚才游老师讲的“藉教悟宗”,通过师父的缘、通过法师的教导、通过善知识的指引,通过这些缘来启发来发现,这个观照能力一旦到位、一旦和我们的生命本体全体契机、契合,和整个天地宇宙生命大化本来就有的生机契合的话,它叫真照。你们能听我讲话,这个是真照的作用;你们说我很苦恼,正好,你还知道苦恼啊,说明你不是石头,这也是真照,真照无边。


师父生活在这种真照无边之中,以诗表达了他的观照。他做右派时在观照中;在文革结束以后到基层来弘法利生修建寺院,接引四众弟子,讲经说法也在观照中;他临去世的时候在观照中;他去世以后还在观照中。所以观照的力量不可思议!这种观照的力量在我们汉传佛教的传统里面它有时候会体现在高僧去世火化以后科学不能解释的舍利呀这种现象上,你们都去参观了吧(指参礼净慧老和尚舍利)?当然这是观照的力量,也是戒的力量,定的力量,是戒定慧的力量。


前面介绍师父的诗禅生涯,不知游老师对我所说作何观感?


游祥洲教授:我还是这样一个想法,我们今天诸位在这里特别是我个人实在是太幸运了,海和尚透过净慧老和尚这一生透过他的这些诗,尤其是刚刚我们听到后面老和尚不是痛过之后去回想他的痛——所谓的“伤痕文学”,带着对那个时代的不满或者是控诉去写的。他是在痛苦当中,是在受苦的当下超越了那个痛,这就是禅者当下的观照、当下的超越、当下的解脱。所以我觉得今天海和尚在这里跟我们谈的真的是无上的心法,因为我们今天要学的就是在观照每一当下的时候不要困在那个当下、不要卡在那个当下,而是以禅者的智慧把观照拿出来,这就是临济祖师讲的“真照无边”这四个字,就是每一个当下都要活在观照里。老和尚走了之后,我想起可以和在座的同学分享的一首歌《没有来也没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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