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修指导(四) 明影法师

2018723日下午、724日上午于法轮阁

所有的修行都有一个共同的要求,就是把注意力放到此时此刻,然后一心一意地练习方法。只要把握了这个原则,修行就会稳定地成长。

每一个人在过去生都有着非常丰富的经历,正面的或者负面的,所以你对法门的选择,一定会有自己喜欢的、适合的,或者不适合的。什么叫适合或不适合呢?适合的,就能够有效地帮助我们踏实又饶有兴趣地用功;如果老是觉得用功时把握不了原则,没感觉,没耐心,没信心,也没兴趣,这就是不适合。经过一系列的训练,你就能找出来哪一个适合自己,也能知道在什么时候哪一种方法更有利于用功。所以,我会介绍很多方法,从初级的到深入的,回去之后再不断地尝试,长久地体会,才能有效地掌握。

好,我们先坐十分钟,从1数到100。

(静坐)

(开静)

昨天的禅修主要集中在基础止观,这是相对于我们大乘的教法来说的。大小乘教法在观法上有非常明确的界限,小乘教法称之为生灭观,它以我们身心的无常为主要观修目标。我们凡夫的主要问题,就是对身心现象不了解,认为这个世界实有,我们的身体实有,有一个真实的自我,这是根本的无明、根本的执著。通过不断地观修,我们就会不断地了解身心的真相,所以在小乘教法里,实相指的是我们身心现象的无常性。通过不断地观察确认这一点,以此来瓦解我们非常不理性的、从来都没依据的、只是假象如此、只是我们认为如此的自我意识,这是根本目标。当它彻底地瓦解以后,我们就进入了圣者的行列,就能够解决生死问题,所以这种修行既有亲切的一面,也有很直接的不容易被接受的一面,比如说不净观。

不净观和数息观被称为“二甘露门”,数息观相对来说平和一些,但是不净观的冲击力就很强。修习不净观很简单,把那些解剖的图片拿来看,对照自己了解身体的结构。因为我们对身体不了解,所以才会认为身体很真实,认为身体里面有自我,所以要不断地了解观修,这对于解构我执是非常重要的。

修习不净观的最好方法就是住在坟地里,面对着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用功,但这在中国不太现实,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传统。南亚地区还保留着这个传统,所以有的人会去那里学习、修行。目睹一个身体不断地变化,直到腐烂,这个过程对修行是非常重要的。

由于大家的修行起点相对较低,所以我们长老特别提倡要修“息道观”。但我们重视基础止观的目的,不是为了获得深妙的禅定,也不是为了获得小乘的修行成就;而是调伏、转化我们粗重的妄念和欲念,获得一个相对平衡、相对稳定、相对成熟的身心品质,并以此为基础,为深入的大乘禅观做准备。

大乘禅观又称为不生灭观,所以在大乘的教法当中,我们讲的实相主要指的是真心,指的是我们通过观察无常无我,破除了对身心世界假相的执着以后,所打开的本有真心。所以,同样是“实相”这个词,在小乘教法里主要指的是身体的不净性、无常性等等现象界的问题,目的是为了放弃对身心世界的执着;大乘经论里讲的实相,主要指的是放下了对假象的执着以后所打开的真性。

含义虽然不同,但是有着内在的联系——见到真心的人,对这个世界的无常性一定是非常清晰、一目了然的;对这个世界的无常性有了直接且深入的认识的人,就特别能够放下对世界的执着,获得真心,打开真心。这两者看似相反,其实又是相成的。这样来读经典,你就能够读懂,不然就会觉得很矛盾。

对于禅修来说,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教理准备。所以大乘的深入修行有一个最重要的基础,就是要把大乘经论读懂,依据大乘经论所建立的观法,展开禅观,这也是达摩祖师一来到中国就提倡的“藉教悟宗”法门的内涵。

大乘经论不是思想体系的建立,而是针对我们发达的意识建立的超越我们意识、引发大乘禅观的教法、法门,这是我们读经典时要特别注意的。

往往一开始,我们读经典跟读一部古典文学著作会用同样的态度和方法,这是难以避免的。但这样学习的问题在哪里?问题在我们是以凡夫的经验、以理性思维的方式,去学习一个要引发反思生命、超越我们思维局限性的深妙的解脱境界,如果使用这种方法,就不能深入,而且还会错解经典。怎么能用意识来理解佛意呢?所以,古代的禅师经常因此而批评学人。

这就是我们用思维来读经典时要把握的原则:第一用思维,第二要致力于对思维的反思和超越。那么反思和超越的方法,其实就是禅观的方法,比如《金刚经》里讲“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法主要指的是佛法,佛法和其他的种种现象,这两者都不能取。可是,我们所有的思维要么是一个影像,要么是一个名词概念,不管是佛法的还是世间文化的,所有思维都是有对象的;但是《金刚经》讲“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这也就意味着一切现象、一切名词,不管是佛法的还是其他文化的,都不能取;那么,这时如何展开思维呢?

事实上这就是目的,这就是要你引发不思维的禅观,借思维引发不思维的用功状态。你会发现这一点跟我们的基础禅观又有一致性。当我们一心一意在呼吸上观察的时候,我们的思维是没有现起的,尽管数数、观察用的也是思维,但是粗的思维——种种联想、分析等,就不现起。所以,你会发觉读《金刚经》这样的大乘经典,越读就会越困惑,因为它完全不是按照逻辑展开的。当然它本来就不是逻辑,而是佛陀依据他解脱的智慧,也依据我们的学习习惯讲述的经典,是让我们的心逐渐停下来的教法。

我们这个世界,在今天叫娑婆世界,娑婆世界的人类思维最发达,一切问题都是我们的思维创造的,所以“解铃还需系铃人”,解脱也要从思维来下手,这正是一切大乘经论的秘义之所在。但就这一点,很可惜,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大都重视不够,甚至有人完全不能理解大乘经论的这层秘义,学跟修严重脱节,这也正是我们长老提倡生活禅要“禅教并重”的原因,而这跟达摩祖师的“藉教悟宗”是一脉相承的。

依大乘经论的学习来引发大乘禅观的用功,这本来是佛教最重要的修行次第——由文字般若引发观照般若,然后证入实相般若,也就是古时候讲的教、理、行、果,信、解、行、证,这几乎是修行的通途,但是你会发现有的时候,甚至一个时代都不能够理解这层法意。要么就是不重视经论的学习,想要以一句佛号、一个公案、一个话头而了生死,这谈何容易啊!要么就是仅仅停留在意识思维层面去研究经教,学术化的学习,所谓“依文解意,三世佛冤”。如果我们不是按照一个正确的方式去学习,解脱从何说起?只能在禅定方面,在粗的烦恼调伏方面,在信心等方面,不断地增加,虽然也有些功德,但那只是为未来做个准备,今生绝无解脱的机会。

正确的方式就是,依据对经论的熏修来建立正见。建立正见有两个层次:一个是思维层面的学习,一个是超越思维的用功。在基础知识的学习上,用我们一般的读书方法就可以,这个法相出自哪几部经典,它是什么含义,可以翻字典,可以研究,与我们的专业学习是完全一致的。闻慧、思慧里也有相当一部分的理性训练、逻辑训练,这叫正比量。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我们的思维里面有很多错误的知见和非理性的思维,而佛教的逻辑训练是非常之清晰、非常之精深的,通过全面的学习和辨析,在思维层面把错误的认识、非理性的思维一一解除、破除。但是,只要是在思维层面,它的矛盾就永远是天然的,当我们对佛法智慧有了一定程度的思维学习以后,就要把重点放在超越思维上。一个是思维层面的学习,一个是超越思维的用功,这两者要结合起来,才能够深入到大乘佛法的深处,经论学习和禅观用功才能够统一在一起。

经典中又有两种类型的说法方式,一类是遮诠,一类是表诠。表诠的方式以唯识为代表,讲修行的境界和不同阶段、不同身心现象的状态、原因等,就像一份身心现象的说明书,指导我们做基础的禅观。但更深入的是以中观教法为代表的遮诠方式,直接就把我们思维所抓的一切对象,乃至于思维方式,乃至于我们常识里的世界现象,一一进行锐利的辨析,并把所有的思维误区揭示出来,当下让我们的思维无法现起。这两类教法用于引发禅观,其路径和方式差异非常大,一个是渐次引发,一个是直接引发,都是我们深入修行所必须面对的课题。

今人与古人相比有很多的不同。从身心的素质、戒定的素养上,今人跟古人有天壤之别,无法相提并论,恐怕这一生都只是仰慕、接近而已。但今人也有着超越古人的一面,那就是智商发达,意识训练比较完备,理性素养相当成熟,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对于经论的学习是今人的优势。但是,我们的理性训练又与修道无关,不是通向修道的,对于思维的反思也不够,这又是我们现在面临的一个困境。

使用思维,将思维转变成智慧成长的学习方式,但又不要仅仅停留在思维,不要局限于学术化的层面,我觉得这是今人的一大学习课题。把这个问题解决好了,这个时代依然可以悟道,依然可以深入,依然可以有所成就。这既是机会,也是挑战。

(静坐)

(开静)

每个人的每一坐都要作一个比较,这是我们选择用功法门和了解用功状态的基本用心。运用哪个法门效果明显,能够让你安心用功,身心越来越清净、越来越专注,观察得很清晰,止、观落实得都很好,这些要随时进行比较。我们的心是很活泼的,所以我们的用功方法要跟当下的状态相应。从数呼吸到随息,这是两个阶段,但并不是说一定要先数息再随息。从数息到随息,有粗细的差别,但是因为呼吸本身很复杂,你会发现有人上来就数呼吸比较适合,有人则适合上来就观呼吸,这跟我们过去生的修行基础以及现在的身心状态有关,并没有一定之规。

智者大师讲的“六妙法门”(即数、随、止、观、还、净六法)里有数息、随息、修止、修观等,我们已经讲了数息和随息,下午我会重点讲观。观就是观察妄念,行禅用的就是观的方法,观法还可以运用到坐禅当中。

这些方法都是让我们把意识搁置下来,一心一意训练观修和觉知。我们平时一直在思维,既受其益,也受其害。坐禅的训练可以让我们平衡思维乱想的力量,整个修行的进步,其实是以思维意识的进步为龙头的。

关于修行的要点,我有时会举这个例子:我执意识相当于公司的董事长,第六意识是公司的CEO,五根是五个部门经理,手下各有贪、嗔、痴、慢、疑等一大堆人马。公司所有战略的制定和工作的开展都是由CEO来推动的,成功与失败在CEO而不是董事长。董事长选择了CEO,便要与CEO共荣辱,所以第六意识也是我们修行的CEO,它是一切问题的制造者,也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当它得到了净化,我执意识就跟着净化;当它转变成智慧的时候,其他的心识才能转变成智慧。第六意识转变成智慧时叫妙观察智,没转变前则叫分别心。讲经说法、了解众生的根性以及事物的因果关系等,是需要妙观察智的。所以说妙观察智和第六意识的本质差别就是,一个完全清净、极其理性,没有丝毫的矛盾和无明;一个则充满了悖论、矛盾、无明和紊乱。

营员1:怎么实现两者的转变?

明影法师:平常我们光训练意识,没有训练对它的驾驭能力,所以很多人坐禅时,意识总是停不下来,这就是它的无明性、躁动性的体现,它不由我们控制。现在,我们不需要思维,只需要数数,但是它仍然停不下来,这时就需要练习对意识的驾驭能力。当我们定慧的力量增强时,观察的力量也会增强,思维因此得到净化,变得敏锐、清晰;进一步就是正思维,依据圣贤的教法准确地认知世界,以此建立的思维方式、价值观体系,我们叫三观。

我们平常的很多思维是自相矛盾的。比如说成佛,或者说认识真心,我们总会想去认识一个什么,这就是一个典型的需要解决的问题。实际上只要我们放下躁动的心、分别的心,就能够体认真心。真心不可以向外认识,我们说真心、成佛、涅槃都只是名词而已,这些名词在我们的经验里并没有一个相应的对境,并没有一个东西跟它相一致。有人说释迦牟尼佛不就是佛吗?如果我们说的是释迦牟尼佛的色身,他就不是。释迦牟尼佛的色身虽然很美好,但跟我们的色身是平等的,都是生灭法。释迦牟尼佛的真心才是成佛的内涵,但那个真心没有形相,用我们的思维心永远无法认识,只有放下了分别心,才能体证自己的真心。我们的真心和佛是一样的,只有当我们体证到了真心,才称之为见佛。这是见真心的根本内涵。所以在佛法里面,说真心,说涅槃,说成佛,都是有很大误区的,不说是不可以的,说了我们就会向外追求,这就是我们思维的矛盾性。当你把它辨别清楚,才会真正走在深入修行的路上。

营员1:师父,可以不可以这样理解,真心就是我们自己,但是主体是没有办法认识主体的,因为到了那个境界没有主客体的分别。

明影法师:你说的是对的,到了那个境界,主客体彻底消失。古人讲:“金牛昨夜遭涂炭,直至如今不见踪。”金牛就是我们那个智慧的心,被融化了,再也找不到了,这是临济禅师的说法。还有祖师讲:“泥牛入海,至今一去没有消息。”我们能观察的心和所观察的世界,这两个不真实的、变化的存在,都融化到了法性当中,如同两头泥牛掉入大海,再也找不到了。这是身心世界顿然超越的境界,也是无生法忍的境界。无生法忍就是妄心自然不起,自然安住,这个时候主客体都不存在,但实际上还是有主客体的。我们的思维体系都是主客二分的,我们一思维,就掉进主客体里。所以说:“圣者,圣之名。”圣者只是圣贤的名词,在我们的经验里,没有一个和这个名词相对应的境界,只有放下了思维机制,才能体会真心、成佛、涅槃这些词的真实内涵。如果我们迷于这个思想体系,从根本上就已违背了佛法,这就是佛法学习的复杂性、关键性。

到目前为止,整个人类仍然认为思维是认识世界的唯一工具,至于思维本身的矛盾性,哲学家们研究了几千年后不想再研究了,因为研究不了。而且人的思维越来越焦灼,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细腻,这同时也是人类种种心理症状的来源。

因为强大的思维惯性,我们的情感常常会承受压力和伤害,所以这个时代的人解构思维才是唯一幸福的出路。只有真正解构了这个思维体系、思维机制,才能进入圣者之流,才能得自由。

公元500多年,达摩祖师来到中国,见到了梁武帝。梁武帝对佛教的贡献非常大,他曾多次舍身为奴,卖到寺院,但国家不能一日无君,大臣们就会花钱把他买回来,这一特殊的化缘方式是他菩提心的体现。同时,他还讲经,并组织培养出家人。他讲经时,曾有四万人前来聆听,尤其在讲《般若经》时,曾感得天女散花。在南北朝时期,我们的义学非常发达,讲经论理非常普遍。两个法师辩论,各坐一个垫子,输的就要把自己的垫子送给对方。曾有一位50多岁的法师,他的垫子高达几十层,和他辩论需要抬头仰望。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皇帝讲经竟有4万人聆听,当时又没有音响设备,怎么讲的?这真是个谜。

这位菩萨皇帝一见到达摩祖师,便问:“我建了这么多寺院,度了这么多出家人,讲了这么多经,你说我有没有功德?”达摩祖师回答:“没功德。”但是,达摩祖师也没有完全否定,他说,这是人天小果,是福报。这一回答完全符合《金刚经》的思想。我也不知道梁武帝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是真觉得自己有功德呢,还是一种交流,或者对达摩祖师的试探?当达摩祖师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功德的时候,是站在超越的角度讲的。十方诸佛出现都有善法,但因为是有为的、具体的、现象界的,所以是有限的,再好也会结束,这不是佛法的根本义趣。梁武帝也是一位佛学大家,因此他继续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谛?”既然你说我是人天福报,那什么是第一义谛?达摩祖师讲:“廓然无圣。”空荡荡的,没有圣贤。

营员2:其实我来到寺院,看到很多阶级性的东西,虽然说众生平等,但是很不平等。

明影法师:平等常常蕴含在差别中,修行人要尊重不平等,所谓因不同,果不同。但你是在增加它的差别,还是依据事物的差别给予不同的对应,这才是符合因果的真平等。

“廓然无圣。”听到达摩祖师的回答,梁武帝继续问道:“你不就是圣贤吗?”达摩祖师说:“不识。”我不认识自己。话不投机,梁武帝停止了这场对话,达摩祖师则乘着一片苇叶,渡江离开南京,后来展转到了嵩山少林寺。为什么到了这里?我的理解是,嵩山是江湖文化荟萃之地,具有开放性和包容性。但就是在这里,达摩祖师也不能在寺院里公开传禅,只能在山洞里面壁静修,等待时机。在这之后,达摩祖师被先后六次投毒,投毒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的高僧大德,他们认为达摩祖师传的是邪法,为了护教,才有了这样的举动。这些人无法理解达摩祖师所传的法高明在哪里,现在我们不要以为身为达摩祖师、六祖大师的后人,我们就懂禅宗的高明,其实我们的智慧并不比南北朝时期更高明。

梁武帝之所以不能理解达摩祖师的问答,只因他是站在人格的角度学习经论,不断思维,积累功德。他问“如何是胜义第一义谛”的时候,达摩祖师是依据第一义来回答的。站在凡夫的角度,便有凡夫有圣贤,是一个有差别的世界,所以我们要努力成为圣贤;达摩祖师说“廓然无圣”,则是站在了圣贤的角度,就好比你站在波浪的角度,有大波浪也有小波浪,有波浪也有海水,但是站在海水的角度,则没有波浪也没有海水,因为全体都在海水中。廓然无圣,已然超越了凡圣的对待,只有站在这个境界的人才能说这句话,如果我们总是以人格思维来学习圣贤的境界,便会永远带着纠结,带着问题。

达摩祖师作为传禅的一代祖师,直面相呈,“廓然无圣”,所以他说不但无圣贤,也无自己。他是一个我法二空的境界。这样的境界,其实就是《般若经》的核心内涵,梁武帝居然完全不知所言,完全不相应。一个饱学的佛学大家,而且拥有很多的功德、智慧和福报,可以说处于基础学修的相当理想状态,居然跟达摩祖师无法对话,这就是我们由基础学修、由闻思层面的修行,向佛法深入的一个分水岭、一个跨越式的难题。

从对波浪的追逐,转而到对水的契合,是一个非常微妙的法门。因为我们只有波浪的经验,只有取舍的经验,现在只要你不取舍,当下就能证得真心。一切波浪都是水的波浪,一切妄心之所以是妄心,是因为我们有真心,只是我们不认识真心,所以叫做妄心。只要不随着妄心,不再去强化妄心,当下你就是真心,但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天大的难题。于是,“不识”,“廓然无圣”,达摩祖师的回答成为了参禅的重要法门。这就是说,只要是用我们的思维心去认识真心,永远都不可能,认识真心最佳的方法,就是当下让思维心停住,所以《维摩诘经》讲:“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

我们一切的用心都无法认识真心,因为真心是我们的体性,而不是我们的对境。思维是我们心的作用,而不是心的体性,所以药山惟俨禅师讲的“思量个不不思量的”便成了参禅的要诀。我们用能思维的心,去思维那个不思维的心体,能思维吗?没法思维。没法思维,恰恰是最好的思维,是超越思维的利器。

仰山慧寂禅师见到沩山灵祐禅师时,问:“如何是真佛住处?”灵祐禅师回答:“以思无思之妙,反思灵焰之无穷,思尽还源,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这可以作为参禅的一个公案。真佛住在哪里啊?用我们的思维心——一定要用思维心,别无他法,因为思维心是开启智慧的唯一工具,“以思无思之妙”,反思我们那个不思维的心体。那么,不思维的心体又如何思维呢?没法思维,这就是最高明的思维。所以达摩祖师有“绝观论”的说法,因为没法观、不能观,而这正是最好的最直接的解构思维的方法。用思维解构思维,这就是遮诠,是遮止思维的路径。因为所有的方式都是错的,直接接触到错的问题,让思维当下就停下来,这是大乘经论学习的关键。

学习经论不是建立思维体系,恰恰是让思维停下来,解构思维体系,这是大乘经论的秘义之所在。经典讲,“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让心不再分别取舍。

营员3:师父,这是不是就是赵州禅的意思?

明影法师:所有禅师都是这个意思。所有的公案都是想不明白的。想明白了,就不适合做公案了。想明白了,就是在想的层面。“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一句符合真理的话,就把很多人栓死了。你的思维固化了,就无法再成长,智慧的一面就没法打开。赵州和尚讲的“狗子无佛性”,明显是一句错话,狗怎么会没有佛性呢?赵州和尚本来就没有给你回答知识,讲经不是赵州和尚的事,他就是要你从思想层面超脱出来。

营员4:师父,是不是我们就不要再想这个公案了?

明影法师:如果你真的能做到不想,那么连公案都是多余的。关键在于你做不到不想,所以给你一大堆想不明白的公案,让你在这里把心用足,把心停下来。一切公案的价值就在这里。

营员5:因为想不明白,所以总有一天就会把它放下来,是吗?

明影法师:只有当你想不明白时,才会死心。如果你能想明白,就会不断地想,不断地累积,所以我特别反对离开观修实践,而在唯识名相上分别不休。在因地,学一切经论都要以般若为宗。般若就是要清空我们的一切问题和邪见。正思维就是清空邪见,深入观修就是清空我们的思维机制,言语道断就是让我们的思维心停下来,解构我们的思维心。那时的思维才是清晰明了的,一用就灵,用完就可以放下。现在我们是第一用不灵,第二放不下。

营员6:让思维停止,本身就是一个目的?

明影法师:让分别心停下来,这是修道的第一步。古人常讲“婴儿行”,不是要我们恢复到婴儿状态,而是因为婴儿没有明显的思维判断,没有分别心。安住在不分别的状态时,你才会越来越自由,才能超越身心世界。这是禅宗的初关。

营员6:那很难啊!

明影法师:这意味着你彻底走向了成佛的路线,成佛只是几生的事情,或者是当生的事情,跨过了凡圣的分水岭,就意味着你天天自在,自然地自在,所有过去、未来的压力,永远不会加在你的身上,因为那都是思维带来的。心永远在此时此刻,自然安住在这个状态,心力会迅速扩展,“心包太虚,量周沙界”就是这个层面的智慧。为什么?因为没有思维心把你和世界隔开。我们跟世界本来就是天然连接的,所有的界限都是心理界限,以思维心为基础,把思维心解构以后,所有的界限都会轰塌,自然地和世界统一,这还是参禅的第一步。

营员7:思维世界坍塌才是第一步啊?

明影法师:当然,所以云门文偃禅师讲:“观山河大地无纤毫过患,始为转句。”这才刚入禅之门。什么意思?看到还有山河大地,但是山河大地没有毛病、是非和美丑,因为毛病、是非、美丑都是思维的产物。因为你有标准,所以有对错,这都是以思维为机制的凡夫的世界观和生命状态。好了,你把思维解构了,这些就坍塌了,但是还没了生死,还有世界。放下了是非和美丑等,并不是说没有能力辨别是非了,恰恰相反,辨别是非的能力将会更加地清晰活泼。我们现在辨别是非的能力是非常矛盾的,你会发现很多人打着正义的名义犯下了滔天的罪行,但他们不是有意的,这是人类的正义感在思维层面的必然矛盾。善恶永远是一家,当你固执一个善,必定会走向恶,这是我们凡夫价值观、思维的天然矛盾,超越之后才能做到纯善而无恶。

营员7:到了那个境界,明辨善恶的标准是什么?

明影法师:五戒。到了那个境界,五戒才能百分之百持好。五戒是很灵活、很活泼的,但在生活中持好五戒并没那么容易,因为我们还有私欲、烦恼和我执,在面对各种挑战和诱惑时,我们仍有破戒的危险。但是,到了那个境界之后,人们没有犯戒的心理机制,智慧明了且锐利,才能真正学活辩证法。超越思维,才能把辩证法学活,在思维下的人,辩证法永远学不到家。

营员7:那哲学系的人不是永远都没了希望?

明影法师:如果你把哲学学习当作基础的逻辑思想训练,这是有益于身心的,但是如果不超越,辩证法永远学不到家,哲学永远学不好。也就是说,如果你把禅学好了,你就可以成为哲学家,你会天天触及思维的本质,并给予解决。这也是我们东方文化的内涵。在唐宋年间,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有一天,一个种菜的老太太拿着一包银子,请赵州和尚帮她诵一遍藏经,赵州和尚本来在那里坐着,现在下地转了一圈,说,好了,诵完了,你回去吧。因为藏经是讲佛法,赵州和尚随时随地都是佛法,所以他转了一圈就是转了一遍藏经嘛!这老太太也不简单,她说:“和尚你怎么只转一半?你转了真谛,没转俗谛啊!”一个老太太居然能和赵州和尚针锋相对。还有的老太太,别的禅师都不服,只服赵州和尚,这就是我们在唐宋年间的文化高度!

一个分别心被解构的人,一个破了禅宗初关的人,就超越了时间的局限,因为时间是我们意识的产物。运动变化的现象,是我们唯一可以触及的真实。我们为了认识这些现象的大小方圆,提出了空间概念,根据它的变化过程则提出了时间概念,这些都是意识的产物。然后,我们又强化了世界、宇宙的时空关系,认为那个是不动的,一切现象在中间演变着。你看这多颠倒,相当于我们做了个网去抓鱼,结果自己钻到了网里。

营员8:那真实的应该是什么样的?

明影法师:时空在唯识里称为不相应行,不是真实的色法,也不是真实的心法。好比说,这个木鱼就是相对真实的色法,我们的贪嗔痴烦恼则是相对真实的心法,但是时间、空间这些概念既不是真实的色法,也不是真实的心法,是我们为了认识色法、心法建立的名词概念。把那些名词概念——我们的认识工具,变为绝对真实,你说哲学还有希望吗?所以海德格尔说,哲学终结吧,终结了人类才有希望。

站在禅的高度看待西方哲学,就会一目了然。如果我们把佛法读懂了,即便没有开悟,我们也可以一览众山小。

营员9:师父,我想问一下,那么多的出家师父每天在禅堂坐8个小时、10个小时都破不了初关,我们作为世俗人,每天有那么多的起心动念,要做那么多的事情,会有希望吗?

明影法师:也不能说师父们天天坐禅破不了初关,我只是说破初关不容易,因为目标很高远,我们不能够抬手就触及到。达不到目标,我们就只能在生死苦海中纠结,但是哪怕只是认识到了这个目标,只是知道这个目标可以追求,只是坐了两天禅,我们生命的意义就会截然不同。

营员10:师父,是不是大众追求的目标都是错误的,物质文明的构建并不能代表整体的真正解脱,佛教认为的进步是精神层次的,人类需要把自己的欲望先了解清楚后,把自己打破、放下,最后走向涅槃?

明影法师:佛教开出的药方,是一个理想的药方,也是一个现实的药方,是根据生命的规律来建立的。所以,我一直认为佛教是一个智慧传统,而不是一个宗教传统。它是完全真实的。真如理体,就是绝对客观的意思,真实、绝对理性、客观,是绝对合理、完全与真理的统一,但是需要超越思维,超越思维的悖论,超越人生种种的错误经验。

营员10:可是,我记得有一个矛盾点,人作为一种动物,从基因的角度来……

明影法师:你看,这些前提都是需要辨析的,我们所有的知识,乃至于明暗、我们的来去,乃至于对任何一个生灭现象的了解,都需要重新认识。这些都是我们不认识自心所看到的假象,是不正确的辨析所形成的经验和价值体系,没有一样不需要打破。我举一个例子,我的手从左边到右边,再从右边到左边,这是运动的代表特征,但这是你比较之后得出的结论,如果不比较,你怎么说出我的手从这边运动到了那边呢? 

营员10:这是事实吧?

明影法师:不是事实,是因为你没有反省。比如这个杯子为什么没有动呢?因为在这个时间范围内,它的空间没有发生位移。我们知道,一切事物从来没有离开过时间和空间,一切事物没有绝对的静止,都是相对的。如果我们用时间和空间同时来衡量这个物品,你会发现杯子的空间位置虽然没有发生位移,但时间变化了,可你并没有发现这一变化,而我的手是在较短的时间内,空间的维度发生了相对变化,因此你便得出了动静的概念。这些都是思维的产物,是模糊的、相对的、有悖论的,所以禅宗初关以后的祖师看到窗前落叶在空中飞舞,却片片不动,到厕所小解,也是刹那没有流相,如此才有“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这样的法语、这样的境界。其实,当你的思维停下来后,一切现象都是如此。佛教讲“事理不二,性相圆融”,说的是境界上的圆融,而不是思维层面的圆融。如果你以思维的方式体会圆融,佛都不会给你回答,因为那只是丰富、强化你的知识体系而已,只会让你的心更封闭。

营员10:我们从小就是被这样教育长大的。

明影法师:这就是世间教育的局限性,也是佛法的价值所在。佛法就是要超越的,不然你怎么能实现万众创新呢?大家如果能够学禅,对禅有所认知,就会知道什么是创造。创造不是想出来的,绞尽脑汁的创造不是真正的创造。

营员11:什么是创造呢?

明影法师:根据实际情况,做出如实的判断、最合适的判断,便是创造,而且是超越空间和时间局限的创造,符合这个时代同时又能超越这个时代,既和古人对接也有益于后人。

营员12:师父,那是不是云门禅师讲的“截断众流”后的“随波逐浪”呢?

明影法师:你可以这样理解。 “截断众流”,一切微细的意识都停止了,超越了现象界,生死就了断了,但又不能住于真心,要随顺世间,这就是大死之后的大活,人彻底自由,“随波逐浪”。这个时候,人念念是智慧,念念是诗意,自然生活在诗意中,自然生活在创造中,他的任何一句话都是创造,任何一句话都是经典,而且永远放光,永远不会被推翻,因为他是源于真实的、自然的运用。这样的人,在任何领域,都是大师级的,是超越时代局限性的。

营员13:师父,是不是说那个境界的人已经超越了思维,如果我们再用思维解读那种境界,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明影法师:也不是,如果是那样,我们就没法学习了。古人讲的“依文解意,三世佛冤”,就是回答你这个问题的。如果我们只是停留在思维层面,那么我们就一定会误解祖师,因为我们完全没有那个经验。

但是,你会发觉如果我们不去学习,而是把祖师公案放在一边,把大乘经论放在一边,就意味着完全没有成长的机会。“离经一字,如同魔说”,要么说出的是没水平的凡夫的话,要么是无知的妄语、魔说。所以,我们要在规避这两个误区的同时,学习大乘经论,学习公案。在学习当中,不断辨析思维的问题,用对经论和公案的参究来净化我们的思维,提升我们的思维,超越我们的思维,这才是“藉教悟宗”。

《金刚经》常讲,“何以故”“于汝意云何”,佛有时候问了不回答,或者问了自己就回答,有时候问的不是逻辑层面的。为什么?因为须菩提是解空第一的阿罗汉,他已经不用意识了,但他不用意识就没法再超越,所以佛陀必须启发他,让他的思维活跃起来。这就是我们思维的两面性,它是开启智慧的唯一工具,也是一切问题的制造者,所以你要善用,既要用它破除邪见、止息思维,同时又要发起更深入的思维。

但是,在我们的历史上,有时会走极端。比如在禅宗之前,大家都在思维上用心,梁武帝见了超思维的大禅师,居然完全不知道如何面对。而且,在那个时期,修止观和学义学是南北二分的,南方重义学,北方重禅数。北方地区,包括河北一带,很多大禅师戒行清净,神通自在,因为得了禅定他会得神通,但是不重教理的学习,没有办法深入大乘的深处;南方的法师则雄辩滔滔,昼夜辩论,但不重止观:所以叫“南北二分”。达摩祖师传禅,一直到六祖大师以后,很多学禅的人竟放弃了对大乘教理的重视!可是祖师们并没有那样说,祖师们是学通达了才参禅,参禅的时候不重文字,通达了之后再深入消化经论,他是很明确的。但是我们后世的吃瓜群众越走越偏,祖师们一代代地提倡都解决不了问题。

比如说,禅宗五家的最后一家——法眼宗,永明延寿禅师是法眼宗的第三代祖师,他特别重视《华严经》,会通宗教,写作了《宗镜录》,而且他还诵持《法华经》等经典,后世居然没人效仿。到了明清,“四大高僧”都讲经,也都受益于禅,但依然没人效仿,只是闷着头参禅,怎么能开悟呢?像六祖大师没有文化却能开悟的,是极少数、特例,他的特例就是要超越那个时代像以神秀大师为代表的戒行清净、禅定功深、教理通达,可就是无法开悟的,就是要超越这个阶段。神秀大师智慧极其圆满,人品极其卓越,几十年修行如一日,但就是临门一脚进不去。超越凡夫境界是个顿断的过程,这个完不成,所以“只到门外,未到门内”。六祖大师轻松过关,在般若智慧上一超直入。因为那个时候的学人都是饱参饱学,加上六祖大师的提倡,从那以后,形成一代禅风。你会发现,祖师语录里面,所有大禅师往往都是讲经论的大家。

营员14:师父,我们知道要学习佛法经典,要参禅,但是像我们家里的老人,比如爷爷奶奶,看不懂经典,他们怎么学习呢?

明影法师:对他们来讲,可以以念佛作为他们修行的对象,修行不是一生的事。哪怕只是念一句佛号,只是布施一块钱,都是成佛的善因。

这个时代的人,我不建议一上来就把修行的目标定为开悟。你先把教理真正读懂了,跟修行相统一,持续深入,净化我们的思想,超越这个时代过度理性的局限,在思想上成为一个健康的人,一个自在的人,同时,全面养成菩萨人格,有了这两个,在这个时代,就可以为佛法担当。以此为前提,再深入参禅,超越理性,才谈得上开悟。否则的话,我觉得都是不可期的。

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不像唐朝时期的人,精气神很足。六祖大师非常有智慧,也非常单纯,没有受世间的染污,也没有受到教条的佛教教育,但是这个时代没有六祖大师这样的人,虽然都很聪明,但我们的聪明和修道无关。

有人说,人是有肉体才有生命,自私是人的本能,这些都是错误的观点,以此建立逻辑、思想,便产生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读书越多,自私的根子越深,还无药可救,因为这样的人懂得太多了,他随时可以找一套说辞来自我保护、自我肯定。这就是我们现在的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解行并重,把经论读懂,指导自己,不断做思想转化的工作,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深入参禅了。但我们的思维太过活跃了,以至于参禅的功夫与之不平衡,忽明忽暗,没法形成对治,所以古人都是经论学得通达了,功夫极其成熟了,昼夜一如地参某一个活泼泼的不思维的状态,很纯熟以后,开悟就会变得非常现实。

营员15:为什么像神秀大师这样,在禅修和义理上都很通达的人,又有名师的指导,竟然进不到门里呢?

明影法师:就是由于凡夫的心理机制转变极其困难。在这点上,并没有什么确定的路线。在人格素养上,我们可以做得非常好,但是你要知道超越人格、彻底放下人格,是极其困难的。这种情况很多,很多禅师的教理也通达,戒行也清净,功夫也很好,但就是突然的顿断,有时一生都实现不了。我举一个例子,发生在药山。云岩禅师曾是百丈禅师的侍者,做了十几年,待百丈禅师圆寂以后,他又去参药山。当时,他已经有所开悟了,但是还没有真正通达。后来,他又跟随师兄道吾禅师去安徽参南泉禅师。在与南泉禅师的对答当中,云岩禅师仍然不能契悟,只好又回到了药山。药山禅师便问他,你们都是怎么问答的呀?这个问话其实就是在启发他,但是云岩禅师依然不知所云。道吾禅师在外面听着,他很心疼这个师弟,甚至把手指都咬破了。一个参百丈禅师很多年的人,后来又参药山,又参南泉,这都是当时一等一的大禅师,几十年过去了,居然在药山禅师的反复启发下,在诸多禅师的陪同下,仍然难以完成最后的突破,这就是修行的复杂性。所以,你就知道现在动不动就有人说自己开悟了,有多忽悠,多愚蠢! 

把教理学懂,把戒持好,把基础功夫做好,这个阶段没有完成,就不要奢谈开悟。你想想看,五祖大师座下有一千多弟子,像神秀大师那样优秀的绝不是一个两个,居然成就的只是几个人。大家再想想看,行思大师是六祖大师座下的重要首座,但行思大师只培养了一个弟子,石头希迁禅师。而且石头禅师曾是六祖大师座下的沙弥,六祖大师圆寂以后,告诉他去参行思大师。难道行思大师不愿意多培养几个徒弟吗?但他居然只培养了一个。怀让大师培养了六个弟子,但最重要的就是马祖大师。这都是佛教史上的常识。居然现在很多人动不动就说自己开悟了,这太违背常识了!我希望大家不要再被这些人忽悠了。尤其是从印度来的,印度根本就没有佛法了;从美国来的,美国人学佛才不到一百年的时间,怎么可能来个禅师,怎么可能来个开悟的人?

当你把教理学懂,语录能读得比较清晰,你就可以辨别一个人开悟没开悟,你也可以辨别自己是什么阶段,你也就知道开悟不是小事,因为这意味着,21世纪有佛出世!

在一个不重视道德修养的时代,在一个没有思想家的时代,出一个活的佛,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文化的跨越呢?这是不容易的,但是我相信依然能出。但有一点,你要按照规律把准备工作做足了才可能,人数会比唐宋年间的少,也很难跟明清时期相抗衡,因为在明清时期,用功的人很多。这个时代的人,佛教还是小众的时代,仍处于一个五戒十善的普及阶段。

营员16:师父,如果说有人开悟了,那谁给他作证?

明影法师:事实上,一个真正开悟的人不需要别人作证,同时,一个开悟的人、一个懂经教的人,完全可以鉴别一个开悟的人,最起码可以把没开悟的人否定掉。因为开悟是有硬指标的。

营员17:三法印?

明影法师:三法印是教理的基本原则,那些假开悟的人都会说。一个人在生活上有没有烦恼,有没有轻松驾驭自己的智慧,这些都是常识。所以,哪怕是用功比较成熟的人,也都会表现出很多开悟的特征。但是一个真正懂教理的人,自己开悟不开悟,心知肚明,不需要别人印证。有些人,太愿意成为开悟的人,不管现代还是古代,没开悟认为自己开悟的,大有人在。我举一个例子,台湾的“现代禅”的提倡者李元松就认为自己是开了悟的,证了阿罗汉,有几万人跟他学,还给人授记,在台湾曾经盛极一时。但这本身就是妄谈,因为居士证不了阿罗汉,只能证得三果,这是常识。二十年之后,他得了一场重病,他很真诚,一生病,发现功夫一点没用上,根本就不是一个圣贤状态。临终前,他写了一封信,面对佛教界忏悔。他说,我凡夫李元松,所言证果一事,纯属妄谈。我现在一心希望十方大德接受我的忏悔,我希望往生到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由此来看,不在大乘经论上真实地用功,是我们现在的根本误区,是亟待改正的。只有对教理真正地重视和普及起来,汉传佛教才能够进入一个恢复阶段,进入一个可以培养修行人、大修行人的阶段。 

营员18:佛陀破除了思维,已经开悟了,为什么经论上却出现了“魔王”?“魔王”其实就是分别心,对吗?

明影法师:在人间,我们就是跟魔共处的,因为世间有分别。佛要讲法,就要面对魔王。我们要面对愚痴,面对混乱,要用智慧去破除混乱,破除迷惘,也就是说天天要与魔共舞。当分别心炽盛的时候,我们本身就是魔,需要不断地跟内心的魔做斗争。应该说,魔还占据着我们的主导地位,我们只能借佛的智慧不断地反观、思维、净化,不断地闹暴动、闹革命,但革命还没有胜利,还没有夺取天下。禅宗开悟,就意味着夺取天下的三个阶段。

营员19:师父,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读经论吗?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读呢?

明影法师:藏经里有很多的注疏、注解,不同角度、不同风格的都在讲,讲的都是正确的。只要不断地读,读准,就是净化心灵的过程。

营员20:还有一个问题,从禅宗来讲,修行本来就是平平实实的,但是现在一说哪个师父有神通,不得了,一堆人就会蜂拥而去。

明影法师:佛法住世有它的因缘,我们确实处在末法时期,但这是每一个学人的问题,因为末法时期是由每个人构成的。有的人不愿意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只是简单地依赖和崇拜他人,从修行来讲,这就是个误区。还有人很简单地希望有一个开悟的人予以指导,只要你敢说自己开悟,立马就有人相信。正确的态度是,先要质疑,再进行辨析。历史上就是如此。汉传佛教崇尚用集体智慧来甄别有德行的人,祖师大德们被甄别的过程就是展现智慧的过程,也是破除邪见、建立信心的过程,也是留下公案的过程。佛法是一个智慧之学,经得起质疑,当你破除了内心的疑惑,才会建立信心,获得成长。

营员21:师父,悟后起修,指的是怎么样一种境界?

明影法师:悟后起修,是说已经证入圣者的境界,但要纯熟那个境界的修行。跟我们修行的阶段不同,或者说基本上不同。禅宗很多经典,比如《坛经》,有很多讲的是悟后的功夫,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地学习,要弄清哪句话是对悟前说的,哪句话是对悟后说的,这样你才会相应,否则就会出错。

营员22:师父,有没有我们现在能看懂的经论?

明影法师:夏令营发的书,都是你们能看懂的,很通俗,很全面,看了之后再深入研究。

营员23:现在需要学习一些什么样的入门经论?

明影法师:事实上,这些流行的经论都是我们需要学习的。汉传佛教,一上来学的就是最纯粹、最深入的经典,带着问题去学习,去修持,去研究,逐步成长,这就是我们汉文化的教学氛围,不管是佛教,还是儒家、道家,都是如此。“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是《老子》的开篇第一句,很深刻,恰恰最后讲的话很接地气;《大学》也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主旨鲜明,后面才是解释;佛法也是一样,“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先是《心经》的核心,继而才是解释,最后给了我们一个通俗的受持方法,“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这是一种由高到低的教学方式,虽然有点难,但有利于超越,恰恰是智慧成长的最好方式。

营员24:师父,您认为儒释道三家最后相通吗?

明影法师:在人格层面,在生活中养成慈悲心方面,是相通的,但在解脱层面,佛法不与儒道两家相共。到目前为止,人类所有的文明,不管是古印度,还是古代中国,解脱只有佛法才有。

营员24:但是,佛法是起源于古印度的。

明影法师:起源于佛陀,不是古印度宗教哲学发展的产物。有的学者到《奥义书》和四吠陀里面去研究佛教,我认为是走错了方向。释迦牟尼佛是在菩提树下觉悟的,始自他的智慧,不是古印度宗教哲学演变来的。

营员24:您刚才说“印度是没有佛法的”,就是这个意思吗?

明影法师:不是。是说12-13世纪时,佛法在印度就结束了传承,现在才刚刚恢复,尚在初级阶段。所以,印度来的大师,多是印度教的,不可能是佛法的大师。 

对于我们来说,把经论读懂才是关键,老老实实读经论,别无他途。如实接近经典,对佛法树立信心,在禅修上不断进步,才是我们成长的关键。一切善知识都是为此服务、为此存在的,否则你就应该远离。以法为尊,永远不会出现偏差。

营员25:师父,您怎么评价大学里的佛学教学与研究呢?我们可不可以通过在大学里申请一个学位,来进行经论的学习?

明影法师:假如你既想保持学者的身份,又想研究佛法,我认为大学宗教系是一个很重要的平台。学术有学术的标准,你可以有你的佛法标准,但是这两者你要掌握好共同性,不要简单地以信仰为标准否定学术的标准,否则你将无法生活在这个环境里。但是我个人也认为,本来学术的标准应该顺应佛法的标准,因为佛法是探索真理嘛。在探索真理上,不但佛法与大学宗教系不会有差别,跟数理化也不会有差别,跟经济学也不会有差别,都是对规律的认识。如实地认识规律,才是顺应佛法的,所以我觉得在这一点上,佛法完全可以融入到各个学科当中,而且一定能够有利于各个学科的研究。你们完全可以依据自己的兴趣,去追求自己的学术事业,用学术研究经验指导自己学习佛法,同时用佛法提升智慧,再把智慧运用到学术研究中去。

信仰恰恰需要用理性、用智慧,由朴素的信仰提升到理性的信仰、智信。依小乘的教法来说,智慧的学习包括四个方面:亲近善知识,听闻正法,如理作意,法随法行。亲近善知识,不是成为他的粉丝,而是听闻正法。听了法要如理作意,思维,辨析,消化,把世俗的价值观换成佛法的价值观,这是个漫长的过程。然后,按照法去生活,去实践,随顺法。这些都是信心成长的基本途径,证入圣道的基本的修行。也就是要在智慧上获得成长,而不是不断地强化信仰,那是强化不了的。仅仅停留在信仰的层面,一定是有盲目性的,只有不断地在法义上熏修,对于缘起、四圣谛、八正道,中观、唯识等种种经论,越来越通达,以此指导全面的修行,完成人格的成长,才是知识分子学佛的正确成长路线。

营员26:我还是不知道要读什么经论,还有,听法师的讲课很受用,但几天之后,我们就要回到各自的岗位上了,通过什么样的平台,能继续聆听这么好的开示?

明影法师:我讲得很普通。(众笑)我们汉传大藏经里有非常丰富的典籍,我就是看得多而已,你要是看也会越来越清晰。而且,这些经典,都是精选出来的,都很重要,每一部经典都有很多不同风格的注解,以《金刚经》来说,几乎所有大家都有《金刚经》的注解,你要一部一部地看。

关于经典,推荐大家阅读《心经》《金刚经》《坛经》《道德经》和《论语》,这是儒释道三家的核心典籍,读懂了这五部经典,才是一个合格的文化上的中国人。这五部经典的语言都很通俗,几乎没有特别艰涩的古汉语,但智慧非常精准,值得一辈子来体悟。

体悟的方法就是如实地读,用心去理解,然后以古大德的注解为标准,以现代大德的注解为参考,指导自己在生活中实践,渐次深入,就能接上我们的文化传统。这时,人就会目标清晰,方法熟练,随之就可以进入专业修行的路线,这就是古人讲的“广学多闻”。

我们长老提倡的“禅宗七经”都很重要:《心经》《金刚经》《圆觉经》《楞伽经》《楞严经》《维摩诘经》和《六祖坛经》。《法华经》《华严经》也很重要,唯识基础很重要,《百法明门论》《八识规矩颂》《唯识二十》以及《唯识三十》,也都要学习。

营员27:所有都学?

明影法师:是的。还有,《中论》《大乘起信论》等汉传佛教的重要经论都要学习。像“六妙法门”中的数、随、止、观、还门,就是智者大师依据《中论》的核心智慧,引发的大乘禅观法门,如果你对《中论》不通达,这个功夫很难用得来,甚至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为什么这样说。这就是说,要想深入修行,大乘经论一定要学通,那是基本的修行。所以古人叫历法明观,正研究大乘经论者,就是在用功,只不过他是闻思般若,而不是观照般若,但是以那个为基础,再深入观修。所以,在读懂般若前的修行,顶多就是禅定的修行,因为你还不懂般若,没法运用般若。

营员28:师父,既然您赞成要深入研究大乘经论,为什么刚才说不赞成深入研究唯识呢?

明影法师:唯识的法相很广,如果结合止观深入研究没有问题,不然就会迷于知识体系的建立,而那个知识体系又不是我们凡夫层面的、哲学层面的,而是整个佛法的。十地菩萨的境界都讲得非常清晰,可是那些离我们太遥远了,我们的关键是先证入初地。证入初地之后,学十地很容易,可是证入初地很难。今生能不能超越凡夫的层面,才是我们当下用功的关键,所以我建议以般若为核心,要有唯识基础,但要深研中观,这是我自己的一点经验。你说,我只喜欢唯识,可以的,但你一定要结合禅观。

营员29:我记得窥基大师说过,他于加行未曾修,就是说他还没进入加行,还是在资粮位;而且,太虚法师认为中国历史上修行位次最高的是永明延寿禅师,已到了初住。如果窥基大师还没有见道,可能也是凡夫,那么中国大部分禅师可能都在十信位,都在未见道的一个境地。是这样吗?

明影法师:不是这样理解的。我们大家都在十信位的学习阶段,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但禅师是慧解脱的佛,已经明见佛性,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华严经》讲得很清楚,初地菩萨才一发心便成正觉,禅宗就是这样的路线,以凡夫身证入佛智,这是禅宗的核心智慧,不能用教下的位次简单评价。同时也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唯一标准的修道体系,只是说到什么层次,跟哪个层次相应。这道理很简单,滔天巨浪不离海水,所以在《阿含经》中,即便有些人刚刚生完烦恼,见了佛之后,也能即证阿罗汉,当然也有几十年随佛修行只证初果的,阿难在佛身边几十年不就只证了初果吗?这就是法的复杂性,不能简单归类,而且一类标准只对应那一类众生根基,换了另外一种就不一定。

营员30:对,我看禅宗里很多开悟的祖师,基本都是没文化的。

明影法师:不是,非常少。你可以去查语录,开悟的祖师中没文化的极少,或者你看看《坛经》就知道了。

营员31:大家都说六祖没文化,不认识字,但他也说“六七因中转,五八果上圆”,显然他是接触过唯识教理的。

明影法师:不是说六祖大师接触过唯识教理,六祖大师已经证入佛智,他的心足够敏锐,对一切教理一闻即知。证悟本心,其实是没有条件的,因为本心就是我们的心,是一切妄心的体性。从实践来说,你学得越清晰,越容易破除妄心,但也有两面性,假如执著清晰,就不能破除妄心。一个通达真心的人,自然通达佛法,佛法是他自己的屋里事。“五八六七果因转,但用名言无实性”,六祖大师几句话就已经把唯识讲得很清楚了,居然现在这么多学唯识的人,不是在六七识上用功、观修,而是忙于体系的建立。但这种误区,不止现在,唐朝时期,甚至南北朝时期、古印度时期也是如此。

营员32:师父,刚才师兄说到的永明延寿大师,是禅净双修的,我们可不可以也这样?

明影法师:是的,必须禅净双修。我们要在因地上用功,不断地把佛法读懂消化,禅修不断落实,戒行不断扎实,然后不管你开不开悟,都可以发愿往生净土。禅净双修是禅宗的风格,不是净土宗的风格。

今天上午的讨论对于深入禅修的指导性是很大的,解决了这些问题,就能为我们以后的稳定成长打下一个基础。